伞响
天草十三x右代宫缘寿魔改时间线完全捏造的人物过去
预警:
*请务必先读上与中再读下篇。未经beta的初版。
*本文的真名是《缘寿大小姐想让我告白~杀人犯们的性爱头脑战~》,下篇的内容除了开头和结尾的()以作者的标准而言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纯爱,内含超高浓度的痴男怨女、脚趾抓地的极限拉扯,黏稠的恋爱脑和诡计多端的臭异性恋,某种意义上来讲比阴间更恐怖,请我产品纯爱过敏人士酌情阅读(。)
*nsfw物理上比较正常,但我写了很多只有恋爱脑的男女能说出口的油腻台词,对不起。
*作者的兴趣是凝视并折磨缘寿酱,对不起!
*如果有人想找个气氛合适的阅读BGM:Happiness is a butterfly - Lana Del Rey
*如果有人想知道作者是听着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写的:Ghetto Baby - Lana Del Rey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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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变但她懒得提起的:十七岁,她觉察,身体的变化让世界也发生变化。
她常年离群索居,被关在女校里,几乎没机会接受异性目光,因此意识也比一般女孩来得更迟。她知道自己变漂亮了。绘羽姑母有时那样看她,她便知道自己出落得与对方预想的不同,是那种能让任何人多看一眼的、具有普遍性的漂亮。
如果你少耷拉着那张脸……右代宫绘羽有一次说。她当着她的面翻了白眼,往后变本加厉,装也要装出郁郁寡欢,要不就挂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只为惹她生气。姑母不喜欢她那张晦气的臭脸,却更讨厌她对她假笑。她明令禁止她在她面前那样笑。有一阵子,她一有机会便露出那种微勾着嘴角,斜着目光的怜悯表情,几乎把对方逼疯了。右代宫绘羽训了她两个月,最终忍无可忍,给了她一巴掌才让她消停。不要学得跟雾江那个令人作呕的女人一样。那个老女人说。再有一次,我就把你永远关起来。
她们瞪着彼此,最终是右代宫绘羽先转身,居然再也忍受不了似的逃开了。而右代宫缘寿站在原地,咀嚼她对她死去母亲的侮辱,被深重的悲愤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不再做那个表情,但没忘记该怎么露出它,发誓总有一天要站在那女人的墓前笑个痛快。然而真等到那一天,她面对她的死,却又没有想起这件事。她把它忘记了。那种不顾一切、憎恨得要杀死对方并毁灭自己的痛楚,与右代宫绘羽一同,竟然就这样被某些新的痛楚给轻而易举地消灭了,连苦味都没能在嘴里留下。
而那些是在十八岁才知道的。至于十七岁,她仅仅初步理解了一个事实:她已经具有一些新的令人警惕的特质。与种种多变的内在要素不同,这些特质是外在固有的,明艳的,危险无比的。
有人看她。
又是寻常的连天气也记不得的一天,有一个保镖,她不记得名字的某一个男人,在书房监护她学习时盯着她的大腿看。
起初是小心谨慎的,之后几次见她浑不知觉,慢慢大胆起来,就直勾勾地看。她不觉得很荣幸,却也不觉得太恶心。这就与毛巾上剥落的绒屑,或者玻璃上的雨水一样,对她而言,不过是出现在眼前也懒得纠正的细枝末节。
男人的目光。一种从未以这种形式落在她身上的新奇的东西,粘稠,灼热,在走动时跟随裙摆游移。被羽毛钓饵所吸引的那些愚蠢的鲈鱼。她决定再作观察。毕竟,这人已在她家供职几年,这样的事过去从没有过。她开始思考,改变究竟因何而发,眼下的与几年前的右代宫缘寿是否真有如此根本的差别,退一万步,她是否又在这种改变中负有责任,哪怕是一个小指尖那么点。
花了几天去想这事,然后她发现,是的,可以说不是同一个人,连是否还算同个物种都有待商榷。会出现在男人们眼里这个,是不知从哪部青春电影里掏出来的乳房与大腿袜的湿梦结合体,锁在深闺,惹人遐想的同时还具备了男人们最喜爱的单纯与洁净。至于眼睛溜圆形容憔悴的那个,因为已经不见了,而且过去无人注意,所以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至于责任,她可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她该承担的,这些肢体又不是被刻意长成这样饱满,右代宫缘寿何错之有?
不论如何,她又去找右代宫绘羽。
姑母入院不久,精神劲算可以,次次见了说不到三句话就大吵特吵,她尽量不见她,但这一次是无论如何得见她了。在病房里简要解释来龙去脉,她本希望右代宫绘羽大手一挥将人赶出去了结,然而对方表情怪异地盯了她一会儿。又一个?她挤着眼睛讥笑,咧开那张枯干的笑嘴。
右代宫缘寿沉默。
不必多说一个字,她们也都心知肚明是在谈论什么。但这正是右代宫绘羽大错特错的地方。她日益健忘,想必也忘记了以前那个右代宫缘寿多么丑兮兮的惹人讨厌。她没那么大魅力。天草十三在贴身护卫这个肥差上来来去去了六年,比任何人都更擅长在家主面前打马虎眼。他当然不是因为与她交谈而被开除,是想被开除才让人知道了他与她交谈。而她现在也打算施展同样的把戏。
那个保镖一直盯着我的腿看。她耸耸肩,这部分是真的。他跟我聊天,帮我买卫生巾,还把外套借给我,说等我十八岁了就与我约会。这部分是抄袭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他说想带我离开。这部分则完全是杜撰。右代宫绘羽与她相互盯着对方不知多久,然后老女人说,出去。
她出去了。那个保镖被开除了,虽然从没与她说过半句职责外的闲话。她是在他突然来到她面前又离开消失之后才知道他被开除了。这名字都不记得的男人那天走进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恳切又希望地,与她说:小姐,我——
闭嘴。她说。男人离开了。她本没想这么严苛,只是看见他像某个人似的大喇喇靠近过来便没来由地冒火。看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想琢磨一下,当初天草十三的眼神是怎样落在她身上的什么地方,有没有值得注意的细节,最后一次见面时,又有没有这般真诚的伤心欲绝。这倒是她今年第一次想起他,大概率也是最后一次。
好兆头:她是真的快把他给忘了。
*
她那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费劲琢磨,到重逢便渐渐明白,她是想名正言顺地讨厌他。然而不论如何翻来覆去地检阅,唯一能肯定的是,在本就次数有限的见面里,那个天草十三从没那样看过那个右代宫缘寿哪怕一眼。
那时他对她观念的纯粹恒定,与他今晚对她所抱有的起伏不定的欲望大相径庭,令人捉摸不透。两者在性质上存在一些共通的神秘,表现形式却是天差地远。
但是。路西法说。您根本没有去琢磨的必要。是的。右代宫缘寿尽可以在回忆的宫殿里走动,搜寻,推开一扇扇门。哪个人,哪个声音,哪里都不在。睁开眼睛去看也是没有必要。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被扔开了,一次又一次,她被提起来,被扔在床垫上,被折叠,压在底下,器官又一次相互咬合。她含糊地呜咽着,脑子里却清明地开始从头思考有关自己的事。
当然,不是说还有什么没思考过的,右代宫缘寿们几千几万次走过同一条小径,她理应都明白。
失去视力令她温顺许多,像被放进了陌生环境里的兔子。一部分的她被麻醉在右代宫缘寿饱受折磨与爱抚的躯壳里,另一部分则无比清明地检视他们的所作所为。
这似乎不是毁灭,只是被反复熔化重铸的锻打。这似乎又算是一种毁灭,因为原本的右代宫缘寿的确在已经在转轮中被碾碎成灰,又成为新的右代宫缘寿的一部分。她像铁一样被折叠,融化,被烧去杂质,每一次展开,表面都是火红又光滑的——然后迅速地再一次折叠,融化。
天草十三不与她说话,沉默,这她可以忍受。她习惯沉默,拥抱它,她居住在她寂静的人生里,像摄入盐分那样摄入它,构建她自我的基础。佣人保持沉默,护卫保持沉默,同学保持沉默;右代宫绘羽对她一言不发,直到她的人生也永远沉默;六轩岛同样沉默,它不讲述,只负责埋葬。她怎么活着、去死,与谁做爱,被谁伤害,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愿意知道的人也都永远不会知道了,她爱的与爱她的一切都不会了。
她本该忍受,本该能够承受,但是一旦连天草十三都不再与她说话,现实的空间就变得如此空旷,虚无。
右代宫缘寿在床单上延展开,在汗水里浸泡,喘息。她被他扔进这团黝黑的冷冷的包裹中,分不清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就连脚尖勾着的是腰还是脖颈都搞不清楚了,就连拽着皮带将她拉起来向身体里那根阴茎上撞的手都不知道是谁的了。没有去琢磨的必要。她又重复一遍。没那个必要。
没有任何理由,但她希望他能对她说点什么。讥讽的,柔软的,亲昵的,冷冷的。
本以为天草十三会用更可怕的手段来对付她,而他却不再发挥他在这方面的经验与创造性,只重复着某种形式上的占有。他不断地模仿几分钟前的他自己,不带任何倾向地在占有她。他让她觉得冷。他让她觉得好像是她在伤害他。他们比起做爱,更像是在维持某种机械传动,仅仅是为了这样做就做了,而不是为了什么别的。
但是。阿丝磨说。性爱并不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只是为了这样做而做是理所当然的。爱抚一个人可以仅仅为了爱抚,折磨一个人也可以仅仅为了折磨。如果他不打算再温柔地对待您,那也可以是没有任何理由。那个恶魔说道。仅仅因为他想这样做。
她开始浑身发抖。她觉得很可怕,这种可怕与最初那些可怕又是不一样的。他为什么不再说话?她不在乎他是否对她温柔,她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再对她说话了。他总是有那么多话可说,除了偶尔在托卡列夫面前哑口无言,其余的时间总是喋喋不休,讲个没完没了,一刻不停的。
天草。她轻轻地喊他,那双握着她腰身的手停了一停,又置若罔闻地继续原本的工作。他很可能是打定主意不再听进她口中除了安全词以外的任何声音。天草。她始终是叫他的姓。她从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所以她也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偏偏在今晚去叫他的名字。
仅仅是前半部分,对她而言便已经代表了所有。家人,天草十三,人生,甚至包括那座半路上用网子把她兜住的高楼,一切有关右代宫缘寿的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天草。她又被翻了个面,脸颊向下陷进布料里。隐约的肥皂气味让她知道那是他的外套,就在她的身体下方,皱巴巴地隔在她与床单之间。她将鼻尖悄悄埋进去,深吸了一口气。她必须知道那只正紧压着她肩膀向下按的手属于他,右代宫缘寿必须知道是天草十三而不是任何其他人正在这片黑暗之外摆弄她的外壳。
而现在,这具外壳只是冷静地在那双手下轻轻地呻吟着,微弱地喘息着。它非常顺从地接受了那个人的破坏,又非常坚决地将她与那个人隔开。她正在不由自主地离开她的身体,这是可以肯定的。她想。也许她可以溜去棋盘外看看魔女们正在做什么,或者去那里寻找——哥哥。
棋盘外的哥哥。她想到这件事,它就那样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却一丝一毫也不能被她的神智给理解。真奇怪,如果右代宫战人真的存在于她知道的某个地方,她又为什么不立刻就去呢?右代宫缘寿渐渐对一切都不知道了。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什么躺在这张床上,被抓着、绑着,让自己的杀人凶手对她为所欲为呢?她又是为什么要与他做爱?是为什么,为什么十年前让他看见了她的眼泪,最最开始,为什么要让他为她翻译那个愚蠢的童话故事呢?
这些行为的逻辑曾经严谨地在她脑海中串联,但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不合常理。这片黑暗把之前的道理都给吞噬了,它们失却了全部她能理解的意义。
一只手闯进她的知觉。这是谁的手?她本应知道这是谁的手,就像嗅闻一条亲切的手帕那样了解它的正反,却突然又想不起来了。喉咙被握住,它测量脉搏般摩挲那圈皮肤,然后轻轻地按下去。她下意识挣动,那只手立刻松开了她,周身随之静止了片刻。然而很快,它又回来了。这次是下定决心似的用力按下,她恐慌地张大了嘴,一对手指趁机钻了进来。右代宫缘寿呜咽着寻找那些指头间的缝隙,光是呼吸便已经足够困难,只好让它们在里面玩了个够。
身下那根东西仍然重复模仿着它几分钟前就已经在做的动作。重复,再重复。愉悦被剥夺的视觉与氧气一同放大,她的身体变成一只风筝,它无视本人意愿,在远得碰不着的高处翻飞,仅有一根线还攥在意识中,连接着她与她真正的所在。
就在右代宫缘寿昏过去之前,那只扼着她的手猛地放开了她,只剩下在她嘴里的部分。天草。她含着他喃喃道。天草。然后那些手指也被拔了出去。静默。也许那双手自己对这番猛然涌动又褪去的杀意比她还惊讶得多。
过了一会儿,那些灼热的指头重新凑近过来,轻轻抚过被同一只手掐红的喉咙,几乎抱歉。她身体深处在窒息时保持静止的部分,此刻却在如此不起眼的碰触中剧烈地颤抖。背在身后压得发麻的手指抠进了身下的布料里,那件外套还在那儿。
那是天草十三的外套,也就是说,那仍是天草十三的手。她长出了一口气,但她突然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了——贝伦卡斯泰尔是否真的准备了那样的可能性,而她是否又真的在这些碎片里死了几千几万遍,只为了确切地抓住它。
她不知道哥哥究竟在什么地方。她不知道这副棋盘是由谁掌控,或者究竟存不存在棋盘这一说。她甚至不知道天草十三是不是真的杀过她了。杀过她,又或者那只是在痛苦与思念中衍生出的剧情丰富的梦境,她擅自导演了以自己为主角的成千上万出木偶剧,将幻想出的怨恨强加在那个还没有真正伤害过她的男人身上。
如果她是无缘无故地制造了今晚的闹剧呢?如果再深一层,更深一层地去想,这一连串事件之间突然不再存在的关联——她想要找到的又是什么,如果那东西从来都不存在,世界本就像这片黑暗一样空旷——事到如今,她又要如何去接受呢?
不可接受,绝不接受。天草,天草。外壳的嘴唇仍然不听指挥地翕动着,这个词的意义也在重复的喃喃声中消解。一个不被回应的名字便不是名字,而是几个不具任何作用的、反复出现的音节,就像动物无意义的微弱叫声一样。她正在慢慢变成一只死猫,在箱子里,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啊,是的,右代宫缘寿想要的毁灭——这一种。她想。
躯壳在那个男人身下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某一刻,她终于彻底地脱离了那团没用的东西,像滑出蛋清的卵黄一样。猛然的畅快洗刷了她。她离开了,但她没能离开。右代宫缘寿浮在她身体的表面。她什么也看不见,找不到天顶在哪儿,只好游魂一样悬浮,薄薄一层,紧贴着自己的肌肤,顽固地不愿属于其中。
反正她已经从那个鬼地方钻了出来,谁也别想把她塞回去。
“你迷路了吗?”这个突兀又恼人的声音就在周围某个地方,因为找不到自己在哪儿,理所应当也找不到对方在哪儿。“你是迷路了,我的同志缘寿。看看你们,像一对儿在小路上不小心用完了面包屑的兄妹,一旦绝望了就躺在原地开始交尾,真是不堪入目。”
古户绘梨花大驾光临。她知道她的名字,但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她。同志绘梨花。她向现出身形的她略略致意。“别侮辱我真正的哥哥,”她警告道。她只想安静地悬在这里,至于悬在这里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你在逃避,”古户绘梨花说,“你不愿意目视真实,你无法忍受。”
这就是在目视真实。她说。绝对不变,永恒不变。“是拉姆达贝鲁达卿宣言过的绝对吗?是我主宣言过的可能性为零吗?”
“……这倒不是。”
“那么很遗憾,你无权宣言如此。”
“我有权,”她回答,“宣言有关我的一切真实。至于天草,因为他是我的,他的真实也可以由我决定。”
“我说了,很遗憾,”古户绘梨花耸耸肩,“但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也无意在这样的小事上与你争执。博弈还是等到棋盘外的见面吧,我只是闲着来与你聊聊天的。”
“如果是想讨论白色头发与性功能的表现在生物学上的关联,恕不奉陪,”右代宫缘寿哼哼道,“但如果只是想看看,就随你吧。”
“牙尖嘴利呢。说什么看不看的,这里不是一片漆黑吗。”
她四下望望。“啊,的确如此,”她恍然,“没有好戏可看,叫你失望了。”
我可不打算空手而归。古户绘梨花对她露出个牙齿森森的笑容。稍微玩一会儿吧。不过我跟这个男人不一样,对把你绑起来当作蛋饼一样抛来抛去没兴趣。我向你提问,你可以说真心话或者装哑巴。就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奖励和惩罚呢?
别再提这几个字了,你是觉得自己为此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话音刚落,她的外壳便被拽到另一个方向,似乎是被放在他身上摇摇晃晃,被轻而易举地端着,拿着,毁灭已有的部分,捏造没有的部分。她应当是在接受某种惩罚,至少在对方看来是这样的。天草十三在咬她的喉咙,他肯定正在气头上,咬开动脉的设想大概已从脑海里飘过数次,恨不得就这样让她死了算了。
你就不觉得不公平吗?疼得快死掉了吧,当然了。因为男人们发起火来愚蠢又蛮横,退化成纯粹的动物,他们会叫你母猪,叫你滚蛋,叫你永远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
没有疼痛。当然也没有被叫过母猪,但这是另一码事。怎么可能!古户绘梨花大笑。“大概是因为他的手真的在下面玩了很久很久,”她还真想了想,“毕竟他说,没打算让我受伤……”
“这句你倒是真的相信了,”对方不屑一顾,“看看你自己,没有受伤吗?”
我看不到。她耸耸肩,对方噎了一下。我看起来很可怜吗?她接着问道。
是哦,很可怜。穿得像个洋娃娃的小个子侦探呵呵笑着。“很可怜很可怜,湿嗒嗒的,像刚被生出来就要没命了的兔子一样缩成一团。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惹怒你的杀手呢?只是想死在他手上的话,等到明天不就好了。”
“你还没说奖励是什么呢,”她不想便宜了她。
我出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奖励。古户绘梨花狡黠地对她略略行了个礼,“只要某处有揭露真实之人,古户绘梨花便会如约而至,就像报丧的鸟儿,怎么样,很讨人喜欢吧?”
“那么,你也得到了你的答案,”右代宫缘寿懒得戳穿她,“激怒他是揭露真实的一环。”
“真令人惊奇。不得不说,我以为这一招会更快奏效,”古户绘梨花事不关己地评价,“该说你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如果这人更聪明或者更蠢一些,你都能死得再快一点,也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出尽洋相了——却偏偏是这种不上不下的男人呢。沾满液体死在谁的阴茎上可算不上什么优雅。”
“也许吧,我不在乎,”她说。
“呵呵呵……记得我们的另一次见面吗?顺带一提我更喜欢那时的你,”那个小女孩百无聊赖地卷着她的蓝紫色头发,“那时你笑着告诉我,你喜欢他那个表情呢——现在又如何?”
“无论看过多少次也想再看。”
“意料之中。你的心情我可是非常理解的,”侦探小姐的眼睛是一潭深水,“少女第一次用子弹穿过男人的头,就与羞答答地主动献上初吻没什么两样,是值得两人重温一辈子的甜蜜回忆啊。成千上万次美好的处女之吻,肯定每一次都拜倒裙下,为你心动不已吧。呀,又是脑浆又是鲜血的真令人害臊,说得我都要脸红了!”
“把倒下死掉也算作拜倒的话,”她实话实说,“不过,要是真来上几千几万次,我大概会在见面五分钟内就要求他尽快杀了我吧,光是梦见都很累人。要是我没记错,的确有几次我是什么都懒得做,顺其自然地死掉了。”
古户绘梨花又换了一副状作哀怨的面孔,连连叹息,“居然说这种话,真难看。打起精神来,别浪费了我主赐予你的可能性啊。像蜘蛛结网,每一次的因果都是被缜密地钩织过的,就算这些碎片一个也带不走,也麻烦你认真地对待。”
“……你是指它们不能算作一种能够延续的真实吗?”
“噢……棋子毕竟是棋子,是我高看你了,同志缘寿,”对方甜甜地对她笑了笑,“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吧,毕竟你并不是为了改变真实,而是为了体验真实才踏上旅程的啊。你不记得在那个天台上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她答,“遇见了贝伦卡斯泰尔,她说过会给我找来一个可能。”
“不,不是那个,”侦探靠近她,凑近她动弹不得的脸,额头贴着额头,向她呢喃,“去回想那1998年的天台楼顶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跳了下去,”右代宫缘寿漠然地看着她,“仅此而已。”
“是的,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过,时间静止,然后我的主人,贝伦卡斯泰尔卿便出现在你的眼前,”她的嗓音甜丝丝地萦绕在她耳边,“再然后,数不清的可能性便到来了,她赐予你探索的自由,恩准你对种种奇迹的窥伺。但每个人都知道,从那样高的地方跳下去……就算有奇迹,也是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哦?可能性与奇迹的确是无限多,却只有一种红色真实能被历史写下。那么,最有可能将要发生在那个女孩身上的真实……是什么呢?”
她当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她握紧了身侧的手,玛蒙还在那里,这是她唯一的安慰。
“很遗憾,无论你在这些碎片里找到了什么,都无法将它真正带回跃下的那一瞬间,”古户绘梨花放开她,看起来几乎有些同情,“但这并不重要,不是吗?明明已经懂得了推理本身的乐趣——在那条船上,你不正是第一次品尝了这个男人甜美的滋味,才决心一次又一次把魔女的游戏玩下去的吗?至于结果,就像过去成千上万次那样,只会是又一出无聊的期望与契机的耦合。一些普通的死。没什么稀奇的。”
右代宫缘寿沉默着,对方观察她的表情,然后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
“啊啦……哈哈哈哈!是啊,这便是我主的伟大与可怕之处。看起来似乎可被抵达的未来,看起来有迹可循的答案,引诱棋子们为了无意义的表象奋力挣扎……同为真实的魔女,你一定明白,世间的一切都是有因有果,逻辑严明的——告诉我,最初的最初,你是为了什么而跳了下去?”
“……因为,没有人愿意见我。那个伪书作家,他拒绝了我拜访的请求,所以我想,既然最后一个有可能见到的人也已经回绝,是时候彻底结束了。生命也好,等待也好,这样空无一物的人生,不需要再继续下去了。”
“Good,”古户绘梨花翕动着嘴唇,轻柔得像是不愿惊醒她,“现在你知道了,看似朦胧艰涩的谜题,谜底却一直都明晃晃地写在这个故事的最最开头。恐怕你是一直都知道,却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了:你是因为没有人回到你身边才决定去死的。而不愿意见你的人,可不仅仅是右代宫战人、雾江与留弗夫、或者什么作家。虽然活人比起死人是多么无足轻重——但他可没有任何借口。”
说到这儿,侦探狂热地笑了起来。
“我的同志,不要被那个男人骗了。他的嘴唇是谎言的味道,吻是毁灭的征兆,”她说,“那些发生在一跃而下之前、永恒不变的东西,是不能被魔法改变的。在这张从不真正存在于那个右代宫缘寿的世界的大床上,即使他给了你所谓真正的吻,也注定毫无用处。”
*
太迟了,或者太早了。他出现得太迟,再无可能成为她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一环,他又来得太早,远在她能以她想要的形式得到他之前。他离她太远,去过的每个国家离东京都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他靠得太近,但这不是他的错,往她的头上放一只手都在遥远的未来被计入罪过,这种事谁又能知道呢?
“惦念着谁心碎而死,我猜那些浪漫小说都是这样写的。不过现实里,人常常是因为连值得惦念的对象也没有了才去死,”过了一会儿,她对古户绘梨花说,“除了被夺走的家人,我跳下去时谁也没想,这是真话。要问为什么……那些确信不会再见的活人,要怎么被将死之人想起呢。如果死人对活人还有一丝一毫的期望,断然不会去死。”
古户绘梨花不置可否。
“推理的过程并不完美,是因为你搞错了这一夜的why dun it,或者认为它无足轻重。这是常见的谬误。但我认可你推理的前提与最终的结果,同志绘梨花,是我忽视了,”她告诉她,“你说得对,答案的确就写在最开头。”
*
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九岁的右代宫缘寿说道,面不改色。
“……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吗,哈哈……”
她沉默一会儿,“你不相信我说的吗?”
“没什么,只是我自己以前也经常对别人说这话,所以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天草十三对她耸耸肩,“真是令人怀念的老套借口,对吧?”
他们正走在去往大厅的路上。三个小时之前,右代宫缘寿执行了她的第二次逃跑计划,顺理成章地再次失败,还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而天草十三本在休假,他随其他护卫一同被叫到现场是两个小时前,那时她已经被右代宫绘羽亲自锁进房间,却又用不知什么方法溜了出去,就这样神奇地消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不见了踪影。
门卫以性命发誓他没有看见大小姐走出大门。右代宫绘羽大发雷霆,几十号人吓得屁滚尿流,在这几层楼里地毯式搜索,只差把天花板都揭开瞅瞅。天草十三是在她自己的卧室里撞见了小女孩,她当着他的面从衣柜爬了出来,与躲在最不可能有人来的房间里偷懒的他大眼瞪小眼。
制造密室。右代宫缘寿用上了右代宫战人对她讲过的小说里的手法:制造房间里空无一人的假象,在人们放松警惕时再伺机离开现场。天草破坏了我的计划。她抱怨道。居然一直守在这儿。右代宫缘寿认为哥哥的计谋万无一失,责任全在天草十三。然后青年道歉了,闭上嘴装哑巴,与她一起在房间里又多躲了一个小时,乖乖陪她看书。直到右代宫缘寿自己起身,说这样下去也没用,是时候去自首了。
假设。她停下脚步,仰头望他。“假设你说得没错,身上这些全都是可怕的姑母对我做的……你又要怎么办呢?”
这下轮到天草十三沉默在她的注视中。她也有样学样,对他耸了耸肩,“对吧。”
“这个,”天草十三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您的膝盖又渗血了。”
“……会很难洗掉的,确定要给我吗?”
“只是一块布而已,”他对她苦笑,“用完把它扔掉就好。”
“……把我带到姑母那里去,就说是你抓到的,”她厌烦地说,用它按了按伤口,“大概会有奖励吧。多讲讲追捕我的过程,她会高兴的。”
天草十三愣了一下,立刻无所谓地露齿对她笑起来,“您都这么说了……我当然恭敬不如从命,就这么办吧。”
他们继续向前走,她让他牵着她的手,因为她太累了。真的摔下楼梯了。右代宫缘寿对他认真地说。除了逃跑,绘羽姑母一般是不会打我的,最多只是不许我吃晚饭。除了脸上,其他都是摔的。
青年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她一眼,没有发表评价。
右代宫缘寿被带回右代宫绘羽面前跪下,姑母当着一干家仆的面又给了她一巴掌,清脆又响亮,几个五大三粗的保镖都忍不住肩膀一缩。右代宫缘寿不知道她身旁的天草十三是什么表情,也并不关心。把她关回房间里去,天草,这次确保她被锁好了。右代宫绘羽命令道。今晚不用给她准备饭菜。
女人扬长而去,闹剧终于结束了。闲杂人等散开,红头发的小女孩不哭不喊,面无表情,照常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垂头跪着,直到对方开始摇晃她的肩膀,揉搓她的嘴角,想将她咬得流血的嘴唇从牙间救出来。
她大概是把他给吓到了。额上的汗水被晃进了眼睛里,刺痛,她不得不看向这个人。她不理解,他怎么非要搅人清梦呢,从没有人这样坚持要将她弄醒,他们通常只是把她放在那里,而她分明与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或许怕她死在这里撇不清干系,他始终紧皱着眉,试图撑开她的牙关,无果,试图从她手心里掏出物证,无果。对方只好扯着袖子给她擦脸,她攥着那团皱巴巴的手绢,怎么也不肯放,下狠劲死死咬着的嘴唇血流不止,眼神空旷,白日做梦一样瞪着大厅的穹顶。她呆坐在空无一人的宇宙空间里,像在寂静的公路中央被车碾过的一滩碎鸽子。
那个护卫最终放弃了,决定速战速决,将她一把扛了起来。
在某个终极的层面上,她清醒、深刻地理解,这个拥抱的终点只有冰冷饥饿的夜晚。右代宫缘寿不在乎了,任他摆布,她太累了,无暇令右代宫绘羽以外的他者变得不幸。她让这个人完成他的工作,顺利搬走了她。
但这的确是一个拥抱。的确是温暖的。
太过暖和。在这梦境一般轻盈剥离的体会里,她有片刻悄悄去了彼岸。她的哥哥一如既往,正等着她。怎么会不想着她呢,只要有一丁点可能,都会拼了命地回来找她,第一件事就是找她,见她,拯救她。她毫不怀疑,是那样全身心地笃定。右代宫战人向她张开双手。别放开我。她终于开始哭泣,因为只有右代宫战人会在乎右代宫缘寿是不是哭泣。别离开我。她紧搂着他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哀求,然后那双手把她抱得更紧,在最终把她从身上扯开,放在床上,从外面锁紧房门之前,确实是温柔又怜惜。
*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格。右代宫缘寿说。就算只比余下的生命稍微长一点点也好,直到我死为止就足够了,反正很快就会死掉——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古户绘梨花与她静静相视。同志缘寿。她说。你的心情,我是非常理解的啊。但原本就不存在的失物,最高明的侦探也无法替你寻回。别忘了,男人就只会撒谎。
*
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右代宫真理亚说,那个人总是来来去去,这次也肯定只是有什么事脱不开身吧。樱太郎说,没错没错,因为哪怕要等上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也总会回来的,缘寿你也说了,没有一次不是这样。傲慢的路西法说,如果让缘寿大人等得太久,我可不会轻易原谅。贪婪的玛蒙说,没错没错,绝不轻易原谅,要是不拿出合适的代价,永远也不原谅。
而嫉妒的利维坦却说:也许,只是也许,他不会回来了。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人说,我是他整个东京最重要的小女孩。右代宫缘寿低声说道。
不知为何,她的家具们听了这句话便在四周沉默着。右代宫真理亚与樱太郎担忧地看着她。
……不对,推理的前提错了。因为他只是说了东京嘛。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又推翻了自己。那个人在很多很多国家,很多很多城市里工作过啊,数都数不清。
家具们相互对视,最终利维坦开口说:是啊,在数不清的城市里,有数不清的需要治疗疑心病的有钱人,在那些人的家里,也一定有数不清的小女孩……
玛蒙犹豫地说:他讨厌女人和小孩子,但是为了钱的话,没什么不能做的,就像他最初来到这里,为了钱而很快习惯了保护您与您的姑母那样。
你是说,如果有更多的钱……
懒惰的贝尔芬格说:也许也不仅是钱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太麻烦了,没意思了,就是不想做了,这样的理由。毕竟是那个人啊。与其说是为什么离开,不如说,为什么不呢?
她静静坐着,什么也不再说了。家具们识趣地沉默。片刻后,十五岁的右代宫缘寿站起身,一如往常地收拾好右代宫真理亚的日记本。午休时间结束了,她向教室的方向走去。
*
缘寿。
缘寿,缘寿。有人喊她。窸窸窣窣,东西掉在地上,稀里哗啦碰碰嚓嚓。有什么被扔开。缘寿。她的身体被不停地翻动,但与先前的大开大合的翻搅不同,是一种轻微的,遍及全身的细腻的翻动,那双手恐慌地确认过她的每一寸皮肤,她不知道它在找什么。
您注意到了吗?玛蒙问她。在古户绘梨花离开后,这片黑暗中,只有她牵着她的手。缘寿大人,您注意到了吗,听。
她在听。她皱紧了眉,更用力地去听。
脚趾,脚踝,小腿,大腿,股间,捆在背后的手腕,它一点一点将她翻了个遍。是哪里的血,回答我——受伤了吗,哪里在痛?那个声音问。右代宫缘寿不回答。因为没有任何地方在痛,她听不懂它问什么,只好沉默。又有什么东西被扔了出去。她的手被松开了,藏在腰带下勒红的皮肤也被翻了个遍,然后是皮带与皮带下的皮肤,最终将她整个人都翻了过来。
右代宫缘寿这才想起,她已经在这儿趴了一辈子那样久了,半张脸埋在床单里昏昏沉沉,要不是像翻倒的乌龟一样被掀得肚皮朝上,根本不会知道自己还蜷缩于它柔软的表面。对方终于找到什么,猛地顿住。骤然,黎明破裂了黑夜,右代宫缘寿被光刺得睁不开眼,玛蒙在她的手里尖叫起来。啊,那个蠢货!她大叫。他难道是想害得缘寿大人瞎掉?
但是多亏了光线,现在她确信了,她仍在那张大床上。她是右代宫缘寿。这里是新岛的酒店。为她摘下眼罩的人是天草十三。他们是在做爱。明天他们要前往六轩岛。他会死在她的手上,或者反过来,不过都一样。
事实如此罗列,数秒,她便重新理解了全部的现实。唯一不能理解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看着她的表情,让她以为自己是一只不小心被他掰断了翅膀的鸟。他伸出手,拇指重重按在她的嘴唇上拨拉,她下意识松开嘴含住了它,因为游戏还在继续,难道不是吗?
天草十三触电般将手抽回。他看起来像是被谁打了。
她不明白现在是在玩什么。玛蒙的手还紧握在她手心,所以大概是还没有结束。她注意到他指尖上沾着血丝。所以是我不小心把嘴给咬破了。右代宫缘寿困惑地对她的家具说。能笑着杀人的人居然连血都见不得吗?也许吧。也许他不喜欢血。人类爱与不爱的标准都是莫名其妙,说不定从额头喷出来的与嘴唇咬破的在职业杀手的眼中就是天差地远。当然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以七桩之名啊,为什么偏偏是我帮您推理一个男人喜欢或不喜欢什么呢。玛蒙抱怨道。这样的工作应该叫利维坦来做,我一直牵着您的手,我累坏了!请您叫出我的姐妹来陪陪我,我喜欢人多,什么都多多的才热闹。
没有回应。不只是阿丝磨和利维坦,没有任何一位姐妹回话。樱太郎与右代宫真理亚不见踪影,古户绘梨花早就离开了,她与玛蒙是孤零零地待在这里。
该问问他打算玩到什么时候结束,因为玛蒙已经累了。右代宫缘寿张嘴,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不仅是话语,她的四肢与身体重得像铅,每一个末端都又冷又钝。她问玛蒙,怎么回事?
家具叹了口气,举了举她们相牵的手。您在这一侧。她说。魔法将我们带离了那个地方,因为您不能再待在那儿。现在是不能与他说话的,能做的至多也就是动动嘴,眨眨眼那样的小事。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我主,告诉我吧,您对现在的这一种他感到满意吗?
她重新去看天草十三。那种无法解密的表情在他脸上那样怪异,她缓慢地眨着眼睛,与他对视,而他就像被烫到那样别开视线。他又重新开始害怕她了。某种意义上,他应当是一直对她感到害怕。右代宫缘寿想,这才是她最熟悉的那个天草十三。
*
冗长的黄昏,右代宫家的黑色轿车里,那个天草十三总是别开在后视镜里与那个右代宫缘寿对上的视线。他把她送回宅邸,送去学校,送去公司,送去某个无关紧要的宴会。她总是在后座上。她总是像被麻醉了似的蜷缩成一团,脱了鞋,车窗大小的一方夕阳罩住踩在座椅上的脚背。只要是天草十三开车,她就总是没个正形。
她总是说,我要睡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然后就这样东倒西歪地睡过去。有时她偷偷睁开眼睛,能抓到他从镜子里瞥她。那并不是在任何意义上具有贪婪的注视,他总是若有所思,很可能只是害怕她不小心就这么在后座上断气了。
的确给人一种随时死去的印象:无精打采,眼睛半阖,不论何时都神游天外。如果那双眼睛大睁着,就是被吓坏了,或者疼得连要装死都忘记了。幼时在右代宫绘羽面前常常是那样。而他,他总是从那双眼睛上别开视线,然后立刻亲昵地笑起来,眯着眼,让她再也分不清他到底在看哪儿。睡得好吗?他会问。
她总是回答:还好吧。
总是这样简短的回答。有兴致的时候就说点冷笑话。她直觉如果她拒绝回答,这个人就永远不会再问。出于某些原因,这是那类不会再问第二次的敏感问题。
回家路很长,偶尔她睡熟了就不会睡醒,那时他便会把她轻轻抱起来,扛进去,像一个麻袋。但是,是比较被珍惜的那类货物装的麻袋。他把她轻轻放下,轻轻盖好,然后轻轻地起身,离开,没有一次在床前停留。他长得很高,于是步子也迈得又大又快,脚步声迅速在门外远去了。
右代宫缘寿想要追上去,但不能,她睡着了——她是一个睁着眼睛的熟睡的人。
现在,这个天草十三向她伸手,害怕惊醒她似的,扯着袖子轻轻擦她的脸。而她,她躺在这块据古户绘梨花所称从不存在的床单上,一动不动,松开了将嘴唇咬得流血的牙关,蓝眼睛谁也没看,就那样大睁着。因为他不愿意她看,她就不看了,目光越过天花板上的某一条石膏线。
毕竟,她很习惯于在他面前睁着眼睛熟睡。除了嘴角的血,神情安宁,在任何人看来,她都会是幸福的。
而在天草十三看来,无疑她是去了她自己的某一个宇宙空间。自六岁时开始构筑,逐年增殖翻新,已如六轩岛上湮灭的旧宅一般庞大壮丽。那里充满了遗忘,允许她向其他的记忆坠落,为任何一扇那个小女孩不愿直视的窗户拉上魔女的窗帘。
这就是真正的魔法啊,她告诉过他。这就是。
他放弃了。就像过去,他放弃了叫醒她,他知道他做不到——他只是将她轻轻抱起来。
*
忘了这些叠放在一起的空壳吧,它们数量与日俱增却毫无意义。一个声音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只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等待。
等待某一事件的结束。等待简单的死。等待不会到来的某一天:那一天,她将会以某种她无法预见的复杂形式重新开始,但它始终不来。
等待他放开她。等待他把她放下,转身离开。等待他像过去一样把她留下,然后永远离开。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本就是他那临终关怀式的虚伪的宽容,造就了此时此地这种脆弱的真实。至于他本人,连把她放在怀里都战战兢兢,只敢这样把她裹进被子,搂在较浅的臂弯里,轻轻地、远远地触碰,隔着一层布料碰她,一定只是不愿再听见十年前那个右代宫缘寿可怖的哭声。
不管不顾,尖锐如鬼叫,难听得一塌糊涂,撕心裂肺的小女孩的哭声。右代宫缘寿八岁后不再为羞辱与疼痛呼救,每一杯泼在脸上的水都像泼在墙上。然而每每被短暂地抱起,紧贴他的脖颈,预感到五分钟后她就又是永远孤身一人,声音就那样凄厉地迸发出来,在短短的两段楼梯与一段走廊里回响,眼泪与血丝在惨白或紫红的脸颊上横流,任谁看一眼都知道,她已经被不可挽回地伤害。
如果他必须把她放下,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抱起来更好。就像他们都说,不要去喂你不打算养的猫。
“为什么不用安全词,您不相信我会停手吗?”那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他自己,“……哈,在您眼中,我到底是……”天草十三一开口便笑得声音都颤抖,她知道他本性难移,“啊,您真是,太残忍了,残忍得可怕……”
她想,他应该已经知道教训了。她会像她有那个资格似的胡搅蛮缠,颐指气使,她会在梦里看见那只抬起她棺木的手却仍然装作他对她无害,然后没有恐惧也没有羞耻地紧贴上来,要它插入自己的身体。她是既要还要,什么都要。他不慎在她还没成熟时以最柔弱的形式记住了她。是这种宽容让她能像人鱼一样随随便便就变成泡沫,从他的指缝里轻易地脱身。
他并不是带着明确的目的做了最开始的那些事,现在也就活该云里雾里,失魂落魄。
“……哈哈,我也是气昏了头,居然指望脑子不清醒的小姐知难而退……”那些手指沿着她的裂纹一遍遍抚摸,“这边可是已经彻底无计可施了,您到底要我怎样才好呢……”
她想要他永远摸着、碰着那些裂纹,即使她已经知道,这个无用的男人永远也无法修好它们。再这样下去,她会分不清冷酷与温柔,弄不明白他是可怕还是可爱,总有一天,真会将子弹当作热吻接受。
缘寿大人。玛蒙说。还记得我对您说过什么吗?
她是为了这件事才做了今晚的一切。尽管古户绘梨花否定了它,但她当然还记得。
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当您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放开我。玛蒙真诚地说。
*
一个不变的星期过后,九岁的右代宫缘寿只当逃跑没发生过。如果右代宫绘羽觉得扇她两个巴掌就能让她放弃出走,总有一天她会证明她大错特错。
她只是需要时间。她才九岁,但她已理解了等待与它的含义。据百科全书对人类的描写,年过五十的右代宫绘羽大概率会死在九岁的右代宫缘寿之前。等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果不能揭发真相,至少还有终极的、万无一失的plan B,那就是右代宫绘羽总有一天会死。她已经等了她的家人三年,打算永远等待下去,这期间她可以不费劲地顺便等一等姑母的死。
诚然,本该是这时候就知道右代宫绘羽会死。只可惜她对那种死意味着什么,又是另一层彻底的一无所知。
她得知天草十三的确得到了奖赏。那算是她送给他的谢礼,绘羽姑母如她所料,给了这个抓回大小姐的年轻护卫一笔奖金,还提拔了他在保镖队伍中的位置。她没放在心上,很快就把他与整件事一同抛之脑后,直到下一次青年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提了一盒草莓蛋糕。
这是在与您分赃。他当着她的面把对讲机关了,玩世不恭地嬉笑着,盒子递到她眼前。
九岁的右代宫缘寿审视着二十一岁的天草十三,与那个纸盒。
一个比较小巧玲珑,隐隐透露奶油香气的猫箱。这究竟是对未来家主候选人的讨好,还是绘羽姑母设下的陷阱,不打开是不会知道的。最终,她决定为蛋糕赌一把,扯着袖子把这个护卫拽到了庭院最偏远的角落。对方觉得好笑,但配合了她。他们躲在一棵有三个人那么粗的大榕树背后,她把盒子拆开来尝了一口,然后撇了撇嘴。
“好难吃,”右代宫缘寿发表感想,十分诚实,“下次要靠近街心公园的商场里那家法国人开的店里买的蛋糕。巧克力或者蜜瓜味的。如果都没有,就普通的奶油味。”
“您还真是意想不到地挑剔。那种店很贵吧,我那点奖金很快就会被您给吃完的。”
“到那时候就再跑一次,让你把我抓回来就好了。”
衔着根野草坐在她身旁,天草十三诧异地看过来。他没听清。又或者听清了,却觉得这荒谬的话绝不可能是由她说给他听的。然而的确是她。是右代宫缘寿,是这个脸与膝盖上淤青未消的小女孩在说,事不关己。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前些天缠在这个负责锁门的倒霉蛋身上,哭得惊天动地,整栋房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对她咧开嘴。“明明小小年纪,您的幽默感还真是可怕……”他又用回那副油腔滑调,“好吧,还是那句话,恭敬不如从命啊,不管什么缘由,我可不会对天上掉下来的钱说不。能有您这样可靠的合谋者,我下半辈子的生计是不愁了。”
“虽然这么说,第三次姑母就会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了,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右代宫缘寿正儿八经地告诉他,“在她把我永远关起来之前,抓紧机会好好挣一笔吧。”
“啊哈!没关系没关系,到第三次的时候真的让您逃掉就好了。”
这下轮到右代宫缘寿沉默了。天草十三眯起眼睛,耐心地等了她一会儿,但这个小女孩始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埋头在吃那块她说很难吃的蛋糕。
又过一会儿,他说:您应该听得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吧?虽然感觉不太可能,还是明确地请您千万不要为了蛋糕去挨打,就算没有奖金我也会买来的。毕竟一个星期才见一次面嘛,只是请可爱的小姐吃点甜品,我倒也不至于破产啦……巧克力和蜜瓜味,对吧?
尽管如此,她知道他一定是将她那个可怕的提议认真在心里考虑过。要不是含着满嘴奶油,右代宫缘寿差一点儿就问他,那么,让我跑掉的部分呢?但她立刻意识到,她并不想听到他的回答。她知道答案,她不想听。
*
右代宫缘寿放开了玛蒙的手。
她是带着一种近乎哀悼的心情将紧握的贪欲之桩抛开,越接近醒来,心情却越是平静。右代宫缘寿将自己拔出那片黑暗。视野逐渐清明,她将手臂从被单里探出来,抓着轻刮着她脸颊的手背蹭了蹭,让它的主人僵住了动作。
她等待了一会儿,他没有开口。空气像是冻住了。她决定说点什么。
“本来是打算睡到等你尝试把我吻醒,然后把那个要求给省下来的,”右代宫缘寿声音沙哑,“真可惜,王子这个角色有些人是这辈子都演不来……”
天草十三像是见了鬼一样直直地盯着她,这个表情她倒很熟悉。想笑就笑吧,天草。她叹气。我知道你想。男人又看了半躺在他臂弯里的红发女孩一会儿,显然实在是忍俊不禁,却下意识拧着眉毛,最后就是这么一副扭曲着嘴角,不知是怒是笑的模样。“所以,是算作我坚持到底了,对吗?”她状作不经意地问道,“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可没有自己喊停。”
“……先不谈那个,您感觉如何,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饿了,”她说。
对方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有力气开玩笑是很好,但还是希望您先认真地——“谁在跟你开玩笑……一直闹到现在,你大概不觉得有什么,我可是已经体力透支了,觉得肚子饿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吗?”
“……那您的意思是要我现在出去帮您找点什么吗?”
“是你问我的,”她稍微动了动身体,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仍然将他的手抓着放在脸旁,当作枕头一样用,“但是算了,都这个点了。”
很长一段时间,天草十三只是瞪着她,瞪着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的手,瞪着这团蜷在他臂弯里理直气壮的被茧。最终,他断断续续地干笑起来,几乎像在讨饶,埋下头去闷在她身上笑个不停。“真是……受不了了……”
她静静等待这一阵失常的震颤从他身上过去。过一会儿,他抬起头,笑着问她:“我伤害到了您吗?”
“……你啊,”她看着他,叹了口气,“还记得是我在强奸你吗?”
“看着您现在的样子,这话说出来我自己也没法相信啊。”
“你后悔了?”
“……这又是什么陷阱题吗?缘寿小姐,我实在是——”
“你知道你这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右代宫缘寿打断他,“你实在太喜欢做多余的事了——从以前到现在,不远的将来,从来都忍不住给自己没事找事。”
天草十三哑然地望着她。
“不是因为善良、责任感或类似的东西,只是本能——你就非得去猜电视节目里的字谜,摸路上遇见的野猫,踢开掉在垃圾桶旁边的易拉罐,沾一沾写着油漆未干的墙面,别人避之不及的就像磁铁一样对你富有吸引力。说我自讨苦吃,你才是这世上最热衷于自讨苦吃的人,天草,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这上面的。”
“身为今晚在我身上找死的最大的麻烦,您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
“正是如此,作为你的那个麻烦,我打算慷慨地给你提供建议。如果你想让下一个强奸你的人知难而退,麻烦你认真地反抗到底,”她白了他一眼,“谁都知道驱赶流浪猫最好的方法就是踹它一脚,一脚不够就再来一脚。至于你,要不是你声称这么回事,我大概要误会你是打算让我对你的手指上瘾。”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可真是没想到,悉心照顾小姐的初夜体验反而成了我的错吗?”
“如果最终目的是想把我赶跑的话,就是这样。你应该在第一次的时候就弄出血来的,应该伤害我,让我觉得痛,觉得可怕,”右代宫缘寿说得事不关己,“我说想跟你做,你就该用身材和外貌之类的理由嘲笑我,我说想被抱到床上,你就该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进去,把我吓得看见皮带就发抖,这辈子都不敢再向任何男人提起上床两个字。然而你却一边指控我性骚扰,一边慢悠悠地跟我玩了一个晚上,把过程弄得那么舒服是要怎样,这就是所谓的mix signals吧?明明是个男的,却很擅长欲拒还迎呢。”
天草十三被她气笑了,“您才是这一整晚发送了太多自相矛盾的信号令人晕头转向吧。我可是受雇于您,到明天为止还要拿着您给的工资办事,既然我们都谈到mix signals了,退一万步,您觉得我们之间的power structure很平衡吗?”
“别煞有介事地说这种话,好像我真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似的。之前为了不让我叫人,不是直接把电话都没收了吗,为什么只在对你方便的时候装可怜啊。要是你对违逆我的后果感到害怕,恐怕就连欲拒还迎也不敢。”
“说到欲拒还迎,缘寿小姐也是半斤八两。一边求对方用您的嘴,一边用那张嘴羞辱对方,如果这就是小姐勾引男人的独特方式,可别指望以后会有任何人愿意为您涂润唇膏哦。”
“你这不是自己也很明白吗,不要手把手教我,打一开始就用那块肉把我噎到晕过去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不可能,”他说。
“为什么?”她问。
“您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呢?”
“我是第一次啊,会对男人与女人愿意或不愿意做爱的理由有困惑不是很正常的吗?”
“一个人不想伤害另一个人的理由对小姐来说竟然是那么复杂的事吗?”
“没错,真让人想不明白,说给我听听吧,天草。”
但她大约是明白的。这个杀手看见的是由过去投射的某种幻觉,为了维护它的完好,起初是宁可一枪将她杀了也不愿意将阴茎放进她的身体。但是他还是那样做了。大概也是渐渐回过味儿来,眼前的这个右代宫缘寿,已经不具备他能保存的任何东西。他不愿意听凭那个抱着他的脖颈哭泣的小女孩毁灭自己,就只能代劳。
右代宫缘寿亲手撕碎了它。他已经知道了,知道她是不可能再成为孩子的,只有小的变大,没有大的变小的道理。自他将自己的一部分放进她的身体开始,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说过我对您没有兴趣,也说过这些事一点也不适合您,”男人冷冷告诉她,“说过我没打算让您受伤,说过您任何时候说出安全词我都会停下,说过我从没想过要真正地折磨您,明明对您说了这么多——您不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吗?如果小姐要我说下去也只是为了羞辱我,我又为什么要自讨没趣?”
“……你一次也没说过理由或解释之类的吧,不能让人信服也是自然——”
她没来得及说完,对方便忍无可忍地笑了起来,“只是不愿意伤害您,居然需要解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看起来简直乐坏了,越笑越止不住,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荒谬的事,“也是,在您眼中,我们过去是走投无路的囚犯与称职的狱卒,看来那不是说给我听的气话呢,哎呀……”
天草十三自顾自地笑着,前仰后合,笑得连搂着她的那只手臂都无意识地箍紧了。她躺在那儿皱了皱眉。他把她弄疼了。好一会儿过去,男人终于止住笑声,将她的身体放开,仍然难以抑制声音里的笑意,“总之,我是觉得您今晚应该已经玩得尽兴了,还是稍微节制一点吧,”他听起来一如既往轻快,“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拿毛巾来,然后——”
她出声,“谁允许你——”
“够了。”
他打断了她,用一种她从没听过的空白语气,那只搁在她脸旁的手被不容拒绝地收回。
“我不打算再陪您玩下去了,”他说,“如果您还不满足,就去打电话吧,我不会再阻拦了。”
她僵住了,对方就这样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就算曾经是狱卒与囚犯,那种关系也在几年前就宣告结束,其实我早就没有阻止您的理由或权利了,想想我的工资,顾虑这些真是不值当,”天草十三最终说,“请您一如既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如果您觉得不方便,我就离开这个房间,明天早上再来接您去码头。”
右代宫缘寿发现她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天草十三见她不语,摇了摇头,将她重新安置在床头便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卧室。她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客厅那一侧隐约传来门扇的声音,将她惊醒。
从床上跳起来,她急匆匆地追进客厅,看向大门的方向。那里安安静静,从没有人自那儿出入似的。右代宫缘寿下意识拽着肩上的外套,深呼吸,将房门拉开一条缝,走廊里同样是一片死寂。她这才终于接受了:天草十三就这样从她眼前消失了。
*
十五岁,无法改变:她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任何人,只有刚回到她身边的真理亚姐姐。铃声响了,老师迟迟没有出现,同学们在她四周窃窃私语,笑成一团。她将魔法书藏在桌下翻开,闭上眼睛,再将它们睁开。
“其实,我一直等着你能重新接受魔法的这一天。”
姐姐就在那里。比她身形娇小太多的右代宫真理亚在视网膜的一角勉强地浮现,拄着法杖。一块模模糊糊的、代表亲人的温暖光斑。“毕竟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我以为你会更早地回到魔女同盟中……所以,我对让缘寿最终下定决心的事,又感谢又讨厌。”
“……为什么?而且让我下定决心的……不知道,好像也没有那样具体的事,只是这么久以来……”
她微微睁大眼睛,眼角的右代宫真理亚忧伤地望着她,“我讨厌会让缘寿伤心的人和事,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交谈了,所以,也因此很高兴……”
右代宫缘寿避开姐姐的视线,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她见到一只抖抖翅膀便轻易越过了围墙的鸟。可能是云雀一类的,她不知道。
“之前大概,是有那种毒素浓郁的人在我附近,”她最终说道,“所以就算痛苦也一直想不起魔法,没有更早地来见你。不过不用担心,已经不会再有影响了,对不起啊,让姐姐你久等。”
“不要道歉,”右代宫真理亚向她噘着嘴,“现在能见面才是最重要的,对吧?能与人聊天很幸福,难过时被人拥抱很幸福,寂寞时有人陪伴很幸福,烦恼时有人能倾听很幸福,生气时有人一起恶作剧很幸福,呜呜!在魔法面前,痛苦微不足道,很快就会在快乐的时光里全部忘记的。”
“……是啊,很快就会忘记,”她喃喃,“因为,有让人变得幸福的魔法嘛。不管是什么都没关系,已经再也不用等待下去了。只要努力修习,有一天能用魔法让哥哥返魂,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
“是呀,要加油修习哦!今天的晚餐,就与我和樱太郎幸福地开茶会度过吧。食堂里拿出来的点心,用一点小小的魔法,就会变成最适合魔女茶会的甜品啦!”
“嗯,好啊……一起,非常幸福地度过吧。”
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十五岁的右代宫缘寿最后一次允许自己想起那人,想起他曾经给她讲的一个故事:就在法国他所在的那支队伍里,有过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某一天,一如往常地驾驶飞机出发,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没有暴风雨,没有求救,只是一个平凡的演习日。一截机身最后在森林里被发现,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存放降落伞的地方是空的,但也有可能是在撞击中掉了出去。没有人再见过他,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个星期后,他的储物柜被更换了名牌。
天草十三说,这实在是稀松平常。
*
右代宫缘寿将门关上。
现在,这又是仅剩她一人的宇宙空间了。安静,寂寥,按理说,这就是那种不被毒素侵扰,魔法应该活泼地生长的地方。但是魔法却没有出现。不论是姐姐、樱太郎还是玛蒙,似乎都在离她更远的地方。这方被橘黄色灯光给映亮的房间,就与先前蒙着眼睛的那片黑暗一样,分明是谁也不在的。
房间是空的,世界是空的,右代宫缘寿的宇宙空无一物。有关她的无数个碎片从中流过——不是她穿过碎片,而是碎片穿过她的身体,流过她。它们在四周匆忙地飞旋、打转,仅在经过她的身体时极其缓慢地滞留,尽管形状参差不齐,却又在本质上完全雷同。
这其中有许多是她自己也匆匆一瞥而过——很快地杀了对方,很快地被对方杀了,等不及奔赴下一个刑场,那样急匆匆地赶了,做了。有一段时间,她曾经相信数量大于质量,而后又否决了她自己。有一段时间,她想要过简单的结束,然后又不想要了。有一段时间,她相信这些碎片里还藏有更多没能抵达的,而后这一点也被否决。那座岛正是这样的东西,它把右代宫缘寿所具有的一切可能都给收束了。
十月,一千种一万种少女的旅途,同一滩涂满了这条航线的血肉。她会是永恒的。
这一切已经明了,所以也没有那么严格——哪怕只在它不可避免地到来之前。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行。
她将肩上那件外套取下来——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穿着它。也许只是因为这是寒冷岛屿的十月,而她需要它。右代宫缘寿将它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这样一看,它已经被长时间的挤压与各种各样的液体弄得皱巴巴的,那种她所熟悉的味道也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多希望她能带走它。只要有这个,身体摔烂成一团肉泥也能始终完整地被包裹,就不至于连那个右代宫缘寿的形状也看不出了。她一点一点将自己埋了进去。她哭是因为她必须要将它留下。
然而那种悲恸,在真正流出来之前就被制止,被一只手——从她身后伸来的手给抑制住了。她诧异地转身,如同魔法一般,天草十三正在她身后,犹豫地轻拍她的肩膀。
他总是那样从背后向她伸手,不论她是否回头,是否自顾自地远望,是否做梦。
“……小姐?怎么叫您都没有反应,我还以为——怎么在门口?……连衣服都不穿?”
她做梦一般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条拧过水的毛巾。这并不是魔法。这只是天草十三一如既往地像个给自己没事找事的蠢货一样行事,去浴室里又给她捣鼓了些有的没的。
没有魔法。魔法与这个男人是一如既往地毫不相干,就连他悄无声息待在浴室里的那几分钟,都将她所有的修饰从整个房间里轻易屏蔽了。
对方紧抿着嘴,大概是想再说她几句什么,但话语的欲望就在相互凝视中消退。他紧绷的神色逐渐被另一种隐晦的不安给代替,又迅速被油滑给模糊了。“您是要穿成这个样子去外面的话,恐怕我们明天要去的地方就不是六轩岛,而是警局和医院了,”他故作轻松,但显然怒气未消,“……留下来好好休息吧。既然您已经起身了,要去洗澡吗?”
她没有任何感觉地摇了摇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去洗澡。也许她只是不想离开这个天草十三还确凿存在的空间而已。
对方瞪了她一会儿,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朝沙发示意。“至少清理一下吧,用毛巾,”他说,“会生病的。”
她缓缓向客厅里的沙发靠近,枪械的部件照旧静静陈列在茶几上。她像回忆起另一个世界那样回忆,她是如何站在这里,用掀翻整个碎片的决心拎起了那条睡裙。当这个男人的目光如她所愿落入腿间,他引以为傲的洞察也就被那片阴影给牵制住了,也就没有看见,她的嘴唇是如何与她的心一样紧绷,几近撕裂。
天草十三对她的配合很讶异,但什么也没问。他坐在她身边,检查勒痕,帮她擦拭——这事他少说已经尝试了两次,都被她打乱步调,直到他们终于因为某些难以分辨的因果远离了那张床的范围。
明亮的灯光下,明天将会耀发火光的手枪以散落的尸块的形式搁在不远处,而将要死去的天草十三仍完整地存在于面前,耐心清理这场闹剧的残余,轻轻揉着她的手腕与肩膀。
右代宫缘寿想:多么遗憾啊。
他们保持沉默。天草十三的手带着毛巾擦过她腿间,往下继续滑去。在这之前,她从没想过这样一个动作能做得这样干净,丝毫不与它牵连的部位相关。但那只手就这么顿住了。天草十三端详着她的膝盖,若有所思。
“……怎么了?”她问。
男人看了她一眼,耸了耸肩,“没什么。”
右代宫缘寿自他离开卧室那一刻起就再没有了筹码,没法再逼问这个人任何事了,于是连尝试都懒得。她别开视线,疲惫地将头靠在沙发背上。天草十三又看了她一眼,最终叹了口气,说:“……以前,您的膝盖常常是泛红或淤青的,我只是想到这件事而已。”
“是吗?”
“是的。”
一旦放松身体,倦怠便很快包裹了她。她应当更警惕些,但是她不想。她应当直起身子,去重新面对这个她已经拿他毫无办法的男人,但是她不想。自从古户绘梨花向她指明了真实所在,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它们渐渐趋于苍白。她不愿让这身染上的颜料白白流失,却不可避免地褪色了。
“……以前,坐车的时候,您喜欢在后座上把脚缩上来睡觉,所以我总是能看到,”她明明没有追问,天草十三却在冗长的沉默后又告诉她,“在军队里待过,所以我对各种淤青的形状和原因很了解。”
“……是吗?”
她仍然是兴趣缺缺,疲惫至极。她在想,也许应该现在就死。也许应该趁着这一身的痕迹还没在他温柔的抚摸中消除,尽快想个办法死去,把它们留下来。
“……比如说,没见面的这个星期里,会长有没有罚你跪过,大概多长时间,之类的。”
她没有提出问题,于是也不知道天草十三在回答什么,在这种听见了一切又什么也没听见的情形中漂浮了一会儿,什么也不关心。她多希望可以永远什么都不关心,这种不关心是多么舒适又轻盈。右代宫缘寿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天草十三正灼灼凝视着她,不知已经这样看了她多久。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将眼睛闭上。
黑暗中,天草十三似乎是决定再靠近她一些,他的手落在她散乱的额发上,轻轻捋了几下。
“虽然直到现在才知道您究竟是如何看待那段日子,也是现在才想明白我自己如何看待它们,但我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竟然会是我让您露出那种表情。”
“……什么表情?”
“……跪在地上,等待会长的那个耳光落在脸上的表情,”天草十三说,指尖下落,描在她脸颊的轮廓上,“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就像应激了的猫头鹰……连躲都不躲一下,不论对方对您做什么,都只会一动不动地瞪着……”
她睁开眼睛,“以前是那样的吗?”
“我的确是在这件事上说谎了,您根本一点也没变,与那时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您害怕会长,害怕佣人和保镖,老师与同学,甚至害怕我,”他说,“什么都怕,任何东西都怕,随时随地预备着接受某种惩罚,整个世界,对您而言都……而这些人却也同样害怕您,比您害怕他们还更甚,我也一样。很快,我便理解了这种相互的害怕的本质,以及如何去消解它,但……”
“……什么?”
“后来我意识到,正是这种害怕让您活了下来,”天草十三深深看着她,“所以即使知道了那是什么,我也决不能将它拿走。现在也是一样的。”
右代宫缘寿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猛地向他伸手,向他扑了过去。
*
因为,她是哪怕中途猜到了手法也非得读到结尾的那种人。
毕竟主人公与能合上书的读者不同,不翻开下一页,便只能像坏掉的留声机那样反复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即使答案就藏在第一页纸上,也只能视而不见。结局是必须的。他们像错乱的唱片针那样一遍遍刮花同一条轨道,定然要重逢到时间的尽头,但今晚过后,重逢也就不再是重逢。这一切理应追溯得更早,在生命更早的时候。
*
那双手臂慌乱地扶在她背上,又滑到腰处,他想必是一时间错乱,分不清她是在推开还是靠近。如果她想离他远一些,他是能明白的,怎么会不明白呢——但等她终于找到了能抓稳的地方,意图便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她是使劲在往他怀里钻,往他身上爬,试图将他不知所措的肢体与躯干摆成一个窝。
右代宫缘寿爬了上去,挂住他的脖子,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嵌在那里。天草十三僵硬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收拢她,帮她将两人身体之间最后一丝缝隙也合上。脸颊紧贴着他的颈侧,她的嘴唇隔着衬衫磨蹭那块旧伤疤。对不起。她低声说道。
对方在她耳旁的呼吸一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对不起。右代宫缘寿又说了一遍,手臂缠紧了他。男人忍不住开始亲吻她的头发,将手指梳进去摩挲头皮,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被任何人这样抱紧过了。
我很想念你。她说。天草十三的手指在她发间收紧了片刻。右代宫缘寿闭上眼睛,他们就这样在对方肩上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是那个十四岁的右代宫缘寿,见到天草十三时就会这样说吧,”在那阵寂静过后,她重新开口,“她那时已经决定,下一次见面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因为她一次也没有试着说过。她在想,如果说了,也许再下一次,他就不会让她等得太久了。”
什么也没说过。她喃喃道。“毕竟她也知道,自己的确是个冷淡的人,无论是问候还是告别,你好还是再见……从来不说。什么也不说。她害怕魔女的诅咒。她在数年前与家人道别,然后他们再也没能回来……只要不说出口,就不会成真,不被珍惜,就永远不被夺走,不去告别,就永远不必告别。”
“但是,不论如何防范小心,三缄其口,她最终还是将这一点点东西也失去了。很快她便明白了,任何东西的到来与离去,与魔女一类的东西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关联。他们离开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某处有比她更好、更有价值的事物在等着。”
抛下生病的她去参加会议的家人是如此,离开右代宫家的他也是如此。区区想念与言语,在她注定孤身一人存活的这个世界里,从来都无足轻重。
仅说到这里,便已经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她累坏了。幸好她把自己放在了他的怀里,如果不是那双手臂还环在四周,恐怕她会就此下陷,直至沉没。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拿出比好的东西还更好,比有价值的东西还更有价值的东西,去等价交换,”她平静地说,“因为这就是规则。人不是理所应当被他人给予,人是期望着对等的回报才给予他人。即使他最初没有明确的目的,长久以来,也一定是期望能得到些什么的。如果她能给他什么就好了,可那个小女孩没什么可以给的:没有自由,没有可以支配的金钱或时间,没有令人愉快的性格、好看的脸蛋或可以使用的身体,什么也没有。她连谢谢都从来不说。”
天草十三沉默着,于是她接着说:
“除了父母给予的名字,她没有任何只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既然没有能交换的,也就什么都不能得到。只要想通这一点,其余的都很好理解。对于他的消失,她并不惊讶……对于自己又一次什么也没有了这件事,她是很快就接受了。”
“因为这才是顺其自然的、合理的命运。那点东西只是漫长人生中的偶然,一直一直到来的偶然才是不合理的。她的生活中永远不会再发生任何事,她也不再期盼它们的发生。这种结果虽然遗憾,却是早早被预料的。除了夺走她家人的凶手,她并不怪罪任何人。”
那些独自度过的日子,她梦到过阳光穿过透明的海水,岛屿压在她的身上,沉沉地压住。她渴望结束。有时她仍然渴望重新开始,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想要结束。
“没有人会为她回来,”右代宫缘寿说,“她跳下去然后死了。直到她死的那一天,都没有再见过你,没有再想起你。她把你给忘了。你永远不会与活着的她再见了。”
这就是写在故事开始之前的那个答案。无论如何提出新的可能,寻找未被探索的碎片,怀着纯粹属于人类的绝望跳下楼顶的那个右代宫缘寿已经永远不在了。只要她跳下去,在那之后无数次跳下的就已经不再是她,而是无数个魔女的棋子,一团黄金与因果的混沌。
至于这一回,成为了这种想方设法从杀人凶手那里得到亲吻的怪物,也仍然自称为右代宫缘寿,要令棋盘外观剧的魔女们笑掉大牙了吧。天草十三始终沉默着,只有他平静的呼吸在她耳旁回响。
“那时,你并不是怀着某种确切的企图抱起了她,我是知道的……然而,正是因为没有任何目的,它的尽头也只能是虚无。我只能收回那些话,不能为你撒谎。你并不是抱着任何特别的感情或目的去做了那些事。那六年在右代宫家来来去去,只是你随性而为的人生的一部分,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在其中。你也很清楚吧,这些都是实话。”
那其中藏着她第一次与他见面时就知道的答案,明晃晃地摆在眼前,她却没有看到。
“我今晚大概是以为……如果是现在的我,也许就可以跟你交换了。”
他的呼吸声在她耳旁停滞了片刻。
“以前的她的确是什么也没有,但现在不同,不论是金钱,肉体,保护欲,征服感,又或者是纯粹的刺激……什么都试过了,你却还是一样也不想要,”右代宫缘寿埋在他的脖颈里嗤笑,“是我疏忽了,本就不存在的失物,怎么也无法找回……这一整晚,是从前提开始就大错特错了。”
“明明答案就写在最最开头,却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才终于明白,这些所谓的可能性的碎片,每一个每一个,都是空的……直到现在,我终于能接受了。”
那个时候,那个十四岁的右代宫缘寿究竟要拿出什么,才能与你交换呢?尽管一切都已经明了,她却仍然忍不住想:要怎样的右代宫缘寿,你才会接受呢?会杀了你的,愿意被你杀的?八岁的,十四岁的,长袜的还是短袜的,你没见过的十六岁的,又或者是六岁以前那个还没有染上悲剧色彩的?
“原本我打算由我来结束一切,但我改变主意了,”她说,“既然已经接受一切,这个碎片就是最后的最后……明天合同结束的时候,就让你带着纪念礼好好离开那座岛吧。我可是已经把谜题的答案给双手奉上,现在可以把真心话告诉我了,那个无条件的要求,你想要些什么呢?”
你记得以前的那个右代宫缘寿吧?但不用问他,因为当然是记得的。如果不记得那个小女孩哭起来是什么样,他就不会露出那种表情了。真是抱歉。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有关那个黄毛丫头的事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无可辩驳,然而她却跳了下去,就这样一劳永逸地凝固了,摆脱了。她把一切都抛给跳下去以后再也没有形状了的右代宫缘寿,懦弱,自私得一塌糊涂。
然而,唯独那个已死的右代宫缘寿——与如今这具恶毒又精明、虚有其表的尸体是天壤之别,唯独那个软弱无能的小女孩,是被他一时兴起般短暂地珍惜过。她现在能确信了。
她全部家人都已死,而且不必再死;她死了又活,但如今她也不必再去死,可以获得永远的安息,再也不用历经死亡。魔女会负责把寻找家人的游戏玩下去,而对这颗棋子而言,故事早在第一页就已宣告结束。
只等这漫长的,无比漫长的,独属于主人公的告别。
“……说了那些话,居然问我要什么……您到底——”
不知沉默了多久,对方终于开口,嵌在她发丝里的那只手扶上肩膀,想将她推开。不要。右代宫缘寿紧闭眼睛,更用力地缠住他。“我坚持到底了,所以我也可以提出无条件的要求,不是吗?就用那个,再抱五分钟……不要出尔反尔,你答应过的!”
“……这点小事,只要告诉我就好,”对方愣了一下,气馁地重新将她往怀里按了按,声音闷在她的发顶上,“把它用来要求一些更重要的事吧。”
“……这种连认真吻我都不愿意的没用的男人,能跟他要些什么啊……”
“您如果不问我,又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给您呢。”
“我不会向你要那些不可能给我的。而在你能给的东西里,我想要的已经一样都没有了。”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任何您想要的,什么都可以,”他说。
向不会给予的人索要是自取其辱,向没有东西可给的人索要是羞辱他人。她从很早以前就明白。
“……如果什么都可以的话,”她缓缓说,“我想……让你忘掉这两个星期以来所有的事。”
右代宫缘寿听见他不可置信地倒抽冷气。
“明天过后,就把这些都给忘了……反正是以强奸收尾的糟糕旅行,不是吗?就算记住了这张不可能存在的大床,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叹了口气,“忘记我对你蛮不讲理地做了些什么吧,记住过去那六年你所认识的右代宫缘寿就够了……等这一切都结束,如果我来得及在摔死之前回想起这一刻,大概会很高兴的。”
“您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不可能存在的——”
“听不懂也没关系,是无条件的要求吧?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对方又一次沉默,再一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哽住了。
“……如果十八岁的您,能给我一件唯独过去那个右代宫缘寿才能给我的东西,我就答应您的要求。”
她讶异地抬起头,看向抿着嘴唇的白发男人。天草十三紧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不是要为难您,只是想说,您想要的就与这个无理的要求一样,存在着根本上的悖论,绝对不可能做到,所以——”
右代宫缘寿挂在他脖颈上的双手将他向前拽。她仰起脸庞,他睁大眼睛,以为会是落在嘴唇,而她却偏过头去,吻在他的脸颊上。恶作剧一般短暂的吻,包括撅起的嘴唇、俏皮的声响,以及扑在脸颊上的、恋恋不舍的呼吸。
这个男的说过会记得那些面对面杀死的对象吧。
“……我很想念你,所以……”右代宫缘寿说,“不要忘了我啊。”
*
你只有千兆分之一的可能获得幸福。
(要怎样的右代宫缘寿,你才会亲吻她呢?)
*
“……我这种连眼泪都懒得辨别真假的男人,又要怎么区分现在与以前的您呢,您太强人所难了。”
天草十三的双手不再环抱她。它们拨开她濡湿的额发,扶在她的颊旁,让他轻轻地吻了她。仅仅是嘴唇与嘴唇碰在一起,温热的羽毛般落在彼此的知觉中。
她一动不动,大睁着眼睛。这个浅淡的吻仅仅持续了片刻,却仿佛度过了几千几万个碎片那样久的时间。片刻,他松开她,最后看了她一眼,沉默着起身。
等一下!我……等一下……她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拼命伸长手臂,一把拽住了他的马尾。理应是很痛的,但天草十三这次连抽气都懒得再给她一声,安静又僵硬地背对着她。她不敢放手,松开头发便又揪住衬衫,站起身,凑过去紧贴着他,将脸埋在他背上呼吸。
她听得到他心如擂鼓,就与她的一样。
“……我可以吻你吗?”她小心地问道。
他没回答,但右代宫缘寿胆子大了一点,向他身前挪了两步,像怕对方跑掉一般抓紧了他。对方懒得挣开,被她一手一侧地抓着手腕,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她突然被恐慌俘获。“把眼睛闭上,”她用抱怨掩饰不安,紧张地踮起脚,在碰到前自己先闭上了眼睛。
男人的嘴唇是谎言的味道,男人的吻是毁灭的征兆。古户绘梨花告诉过她。但一旦碰到了,她就松懈下来,用与他同样的方式试着吻他,很轻很轻,与他给她的一样轻柔。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就照葫芦画瓢,无论如何也非做不可。
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他的嘴唇,缓缓睁眼。近在咫尺的脸像块化不开的冰,于是她不依不饶又一次凑上去。母亲写到过什么?她闭上眼,继续不得要领地吻着天草十三,回想着。这种时候该做什么,有用得上的东西吗?可以对他说的台词有哪些,表情又要怎么恰到好处地控制?
要怎么做他才会回应这个吻呢?
*
除了怨恨与设想,右代宫雾江洋洋洒洒写下了大篇为性爱调味、用肉体排挤竞争的技巧,唯独亲吻,她只是写:那是两人可以为之付出世界的极乐,足以摧毁一切敌人的终极的证据。而关键在于那嘴唇与嘴唇之间,必须有爱的存在。如果没有,便只是肉片与肉片的摩擦,不能叫吻,更没有任何能证明的意义,一文不值。
但她什么也没写。关于究竟该怎么去吻,怎么去用这些肉,怎么让爱存在于嘴唇之间,她一句也没写。这些奥秘与她永远一同留在了六轩岛上,剩下的只有这本笔记。一具尸体漂上海岸,灵魂与玫瑰沉进海底。
右代宫缘寿对该怎么去吻天草十三一无所知。
*
可你的确是有那千兆分之一的获得幸福的可能啊,我亲爱的贝阿朵莉切们。
*
不必担心,她是叫上我护卫她去图书馆。天草十三说。小姐今早病倒了。她上周末没出去过,一直是在宅子里。如果社长出卖了您,又怎么会专门为您请个保镖呢。天草十三说。这样不就能好好保护您了。咻,真是有意思的剧本呀。这世上多的是说谎的人,天草十三正是其中一种说谎的人。天草十三说谎,总是说谎,为她说谎,对她说谎。他的嘴唇是谎言的味道,吻是毁灭的征兆。
但是,甜美,甜美至此。一种新的关系似乎刚刚诞生便覆灭在这个吻中,火花一般,崭新的,老去的,朝生暮亡的。
她在无数个碎片中垂垂老去的灵魂,在他的唇间,像刚刚剥开的鸡蛋那样新鲜地裸露。
她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炽热的子弹,炽热的血洞,炽热的死,没有一种能比他的嘴唇更加滚烫。它是那样密密麻麻地落在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让她燃烧。
真实的魔女也会迷上食用谎言的滋味吗?
她攥着他的手腕,意乱情迷地紧贴着他的嘴唇,他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推他,直到将他推得跌坐在沙发上,然后自己也紧跟着爬了上去,跨坐,仍然攥着那些手腕,将它们用身体的重量压在软垫上。她不容许他跑掉,是那样紧贴着,紧抓着,紧闭着眼睛,双腿紧紧夹着他的腰侧,恶狠狠地,可怜兮兮地吻着他。
又一次退开,右代宫缘寿睁开眼。天草十三的神情仍然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等了又等,对方却什么也不说。
天草。女孩喃喃他的名字。这句咒语,独属于那个女孩的魔法——天草十三盯着她,被唤醒似的眯起眼睛,她等待着。
“张嘴,”他最终说道,就像最初那样。
右代宫缘寿张开嘴唇,他吻住她,就像含住一朵花那样含住了她的嘴唇。她几乎是立刻闭上了眼睛,让他做他该做的——让他像她想要的那样吻她。舌头,牙齿,液体与气息,包含了溶化的、被毁掉的某些东西,它们死去,又立刻在唇齿的交缠中复苏、死去。
他并没像她先前那样紧逼着她不放,是吻了又放开,放开了又吻,慢条斯理地品尝她。他分明做得柔缓,却又出于某些难言的原因,每一次辗转都令人难以呼吸。右代宫缘寿渐渐在交换中力不从心,她开始透不过气,开始失去对肢体的控制,手刚一松,那双手腕便从禁锢中狡猾地逃出来,托着她的后脑勺,圈着腰身,将她更深更深地按进这个吻中。
在嘴唇相接又分开的缝隙中,红发女孩的手胡乱地向上攀,揪住对方的衣领,天草十三像要将她所有的声音都勾出来那样吻着她,水声在急促的喘息中汩汩作响,比她吞咽阴茎时的动静还更令人面红耳赤。他的手指梳进她的发根间,将它们不怀好意地攥紧,她抵着他的嘴唇呜咽,声音被他一滴不剩地吞了下去。
直到实在呼吸不了,她才不情不愿地稍稍退开,睁开眼,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灰眼睛仍然盯着她,淡淡的灰色,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你就不能……也闭上眼睛吗?”她喘息道。
“我不要,”对方言简意赅地回绝。
什么啊。她不满地嘟囔,那人冷哼一声,不打算让她休息,又追过来轻轻咬她的嘴唇,“您实在是前科累累,要是不紧盯着您,天知道您还打算干出什么事来……而且您猜对了,我本来就讨厌接吻……看不见对方是谁就更加讨厌。”
“那还真是……为难你了……”她一边躲一边艰难地吐字,被对方坏心眼的啃咬堵得断断续续,“还专门,为我装得这么起劲……”
“是的是的,都是为您精心准备的……欲拒还迎的表演的一部分……嗯,正是这种骗子……”
“没错,骗子……明明答应过无条件的要求,结果……哈啊!”攥在她头发里的那只手稍微使了点劲,让她不由自主向后仰,拉直了脖颈,“不管跟,跟你提什么都做不到……没用的家伙……”
天草十三不愿再听,又一次堵住她的嘴,直到女孩为缺氧开始挣扎才放开她。他喘息着,几乎哀怨,“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得是多么神经大条的男人才能把这样的您给忘记啊,把能做的都对您做了一遍,还这样吻过了,要怎么才能……缘寿小姐,都说了强人所难也要有个限度……”
“我尝到谎言的味道了……不准说谎!”
“看来您的味觉就跟自保意识一样迟钝。不依不饶地要与骗子接吻的人可是您自己,我不会再顾虑您的心情了,实话实说,您就是个无可救药地为有害的东西感到兴奋的怪人……从谎言,到疼痛,再到我这种人本身……无一例外地对您有害……”
右代宫缘寿气急败坏地推了他的脸一把。“这世上最奇怪的一个小女孩……”天草十三不顾她挣扎,将她重新拉近,鼻尖抵着她的额头,苦笑着,“满嘴说着魔法啊尸体啊那些让人听不懂的事,做的时候叫得那么好听,然而一缓过气来,那张嘴就立刻吐出最伤人的话……”
您今晚把我的心给伤透了。他喃喃,又垂下头去吻她。一阵酸涩的刺痛淹没她,右代宫缘寿重新闭上眼睛,终于顺从地张开牙关,让他毫无阻拦地深入她的口腔。就算他不闭上眼睛也没关系,她想,是她要将这最后一个碎片中仅剩的自己全部投入最后的告别中,仅此而已。
男人的手滑过她的脊背,过电一般,她被他破罐破摔一般慷慨给予的触感包裹。为有害的东西着迷,疯狂,那又如何?真实的魔女讲求逻辑,而人类却最擅长自相矛盾——渴望被拆开,被砸坏,然后再被细心地捡起来,被含进嘴中。毁灭与重生本就浑然一体,她的欲望与绝望也如一对孪生姊妹般紧密。
唾液在唇舌纠缠中滑落,甜蜜的味觉与令人作呕的粘稠各占一半,右代宫缘寿颤抖着,搂紧他的脖颈,跨坐的双腿夹得更紧,每一处身体都尽可能与他紧贴,像渴望爱抚的猫一般难耐地在他身上磨蹭,肆无忌惮,简直不堪入目。天草十三顺她心意,乖乖吻她,却在换气的间隙中忍不住窃笑。您太夸张了。他逗弄似的啄吻她的嘴角,手却理所当然地自背后向下滑。已经做了一整晚,居然还不知足,所以我才说十八岁真是……她懒得说话,任由他去笑,开始看他的衬衫不顺眼,上手去撕扯。男人搂着挂在他身上的她起身,往浴室移动。她动手动脚,故意使绊子,他们是胡乱在亲热,不知是谁拉着谁在挪,谁抱着谁在走,蹭过墙角又撞上门板,吻在嘴唇又吻在脖颈,跌跌撞撞地抵达。天草十三好气又好笑地将她拎起来,摆在那条大理石的梳妆台上,她的脚踝立刻狡黠地勾住他的腰,又一次将他拉近,边吻边将他身上那件碍眼的衣服给剥掉。
我看您不是想死在我手里而是想弄死我啊。他将衬衫甩下来,咯咯笑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吻她,“这边可已经是三十岁不是十八岁了,我郑重地告知您,让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晚上连着做这么多次就跟要了他的命差不多……完全是谋杀行为。”
废话真多。右代宫缘寿偏过头去咬他的嘴唇,手胡乱伸下去解那条裤子上的纽扣,差点把它掰下来,对方咂舌,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制止了暴行。“一点耐心……也没有……”他抱怨着,懒散地回吻,自己将裤子脱下来,“难道我会……把小姐关在浴室里跑掉吗?”
“谁知道呢?你这种人,搞不好……真有这么想过也说不定……”
很满意他终于与她同样一丝不挂,右代宫缘寿拽住对方的马尾辫用力一扯,迫不及待地吻他。天草十三闷哼一声,粗暴地扫开杂物,将她的手腕与身体一同压在冰凉的台面上。她的口红与梳子叮铃哐啷地滚到另一侧,今晚用过的牙刷与毛巾摔在地上,被他连着衣服一起踢进了墙角。她的指甲嵌进他的肩膀,他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她,几乎立刻不管不顾地动了起来。“真是可怕……”男人吻过她又埋下头去,在耳旁低语,语调又软又黏,“一尝到味道就没完没了的……”
“因为好吃的东西……就是要吃了又吃,”她舔舔嘴唇,抬腿挤进他们之间,不怀好意地试图用脚推他,“要猜猜看吗……我究竟没完没了地吃了多少次,一遍一遍,细嚼慢咽……”
“我很确定您是第一次,”他抓住她的脚踝,亲吻胶带留下的勒痕,又抬到肩上,将她压回原位,下身借着位置狠狠捅了进去,令她难耐地抓挠着他的肩膀呻吟,脚尖绷紧,“不过一想到您今晚的所作所为……往后您做出什么我都不奇怪。”
“没错,今天晚上是你一个……明天就会是十个,再之后就是一百个,一千个——啊!”
她的胡言乱语被乳尖传来的酸痛打断了。天草十三轻轻咬住了她,他向上瞅着她,将那处夹在牙齿间威胁。右代宫缘寿战略性地闭嘴,膝盖蹭着他的腰侧,几乎讨好,于是啃咬变成了吸吮,她诚实地叫出声来,侧过脸去亲吻他撑在她脸侧的手腕。男人握紧她的腿根,加快进出的速度,打定主意要让她叫得再大声些。
“……您根本就不明白……”在不断升温的快感中,她听到他急促的喃喃,“一想到如果不是我在这里,您真有可能随便拉个人来就不要命地往他身上爬,让他对您做这种事,教您接吻……真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谁叫你谎话连篇,拖泥带水,欲拒还迎——”
天草十三猛地放开她,握着她的腰一掀便将她翻了过去,她还没来得及惊呼,便又被他按在台上从背后进入,顶在那个折磨了她一晚上的地方,让她两腿发软。天草十三吻她的后颈,空出的手沿着她胸口摩挲,描过他亲手留下的勒痕。他一遍遍抚摸它们,迷恋地从脖子吻到耳背,眼睛紧盯着镜子里她沉浮在情欲中的斑驳身体,每一寸都不放过。
“真想让您知道……”他喘息着告诉她,语气柔软,体内那根阴茎却毫不留情地剖开她,“您的身体是为这件事而生的,甚至不需要用什么力气,轻易就能留下这样好看的颜色……您却坚持把自己称作尸体,暴殄天物……”
“恶心,少废话,快点,再快一点……”
“简直是一无所知……小姐第一次在我的手指上叫喊,露出那种表情的时候……然后您又……您知道那条皮带绑在您身上有多漂亮吗,我快要疯掉了……挑剔又麻烦,一旦觉得舒服了就软得像团水一样缠上来不放,真让人恨得牙痒痒……”
今晚最放荡的体位也没有他该死的多嘴多舌令人面红耳赤。她再也受不了了,向背后伸手去捂他的嘴,男人无耻地吻她的手心,拽着手腕将她向后拉起来,就这样接着干她,让她失神地仰起头,涎水从合不拢的嘴角滴落台面。被紧握着腰身一遍遍打开,她柔软的躯体在大理石上来回拖曳,晃动的乳房将那摊液体淫靡地抹开。“今晚您实在对我太恶毒了,残忍又可爱得令人心碎……”他在她手里软绵绵地嘀咕,“有一会儿我甚至气得在想,要不在您大哭着学猫叫求饶之前都将您放着不管,就摆在腿上用来取暖,什么也不做……”
“……你,你以为今晚你做的比这个温柔多少吗,别在那里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根东西又一次退出右代宫缘寿的身体,明明正在兴头上,她焦躁地闷哼一声。“可别以为我单单是为了您好才这么拼命哦,”天草十三搂着她的胸口,垂下头吻那块圆润的肩膀,将阴茎重新挤进她腿间,却故意只在入口处浅浅磨蹭,“我可是已经毁掉了您从今往后十年与其他任何人的性体验。这个夜晚费尽心思让您开心,是为了让您以后不在这张床上的每一个夜晚都忍不住想起这一个夜晚,让您不论跟谁做这件事都只觉得对方幼稚,无聊,只会想,根本还不如第一次的时候……”
“哈,大言不惭的变态,”她向腿间伸手,笨拙地想将它塞回该在的地方。男人被她大胆的举动逗笑了,按着她的手,就明目张胆地在她手心里摩擦起来,她嫌恶地抽回手,努力转身,将上面的黏液不怀好意地抹在他脸上,被他乐不可支地抓着,又一次将她的指头含进嘴里舔了舔。你还真是学不乖啊。她自己坐回梳妆台上,皮笑肉不笑地抹他的嘴唇,“还是说你也偷偷喜欢上被戒指给噎住的感觉了?”
“我可是慷慨的giver。再说,今晚已经让您吃了比手指还过分得多的东西,礼尚往来是我的原则。”
天草十三朝她眨眼,将自己的手指也放进她的身体里,她舒服地喟叹着,欣赏他仔细舔舐她摆在眼前的指缝的模样。他认认真真将她的指头含进去,进入下身的手与他啃咬的节奏逐渐重合,右代宫缘寿在这种温吞的重复中察觉了那条临界线,急躁地将手抽回,挂着他的脖子拉近。他早有预料似的窃笑起来,就在她到达那个顶点之前,他将手指拔了出来。
右代宫缘寿气坏了,揪住他的脸颊使劲一拧。痛痛痛!他夸张地大叫,作为反击,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那块软肉。这下她慌乱地夹紧了双腿,那些手指却顽固地挤在缝隙里,又轻轻开始拨弄她,“就不能稍微有点耐心吗小姐,等待可是美德,而我可是很体贴地想让您体验一下……请别给我理由在这么温馨的时刻惩罚您哦?”
天草十三不顾她向他投来愤恨的目光,将那双腿架到肩上,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触碰着她,很快便将高潮的预感带了回来。右代宫缘寿又开始喘息,脚踝在他肩上不安地扭动,直到他又一次在她得到它之前收回了手。她气得发抖,对方却得意洋洋地吻她,趁着逗弄她的舌头才悄悄将手放回去接着玩。这次她早有准备,在罪魁祸首抽身之前一把拽住了。
那个洞口已经被这一整晚折磨得又红又软,被手指两次挑逗到边缘,更是敏感得一触即破,她将它们硬拽着插了进去,立刻被灭顶的快感淹没,后仰着脖颈,哆哆嗦嗦地在他的手指上自顾自地高潮,爽得连那人在她身前偷笑都没能看见,也就没能预见他将自己的阴茎猛地顶进洞口的暴行。
她睁大眼睛,惊呼声梗在喉咙里,下一秒整个人从梳妆台上被抱了起来。右代宫缘寿连忙伸手寻找支撑,对方大笑着吻她,手臂却微微一松,让她的身体坠在那根东西上,插得比任何一次都更深。男人毫不顾忌她仍在余波中颤抖,大开大合地蹂躏她的内部,即使是被绑在椅子上那会儿,她也从没在抵达顶点后一刻不停地遭受这样严苛的对待,眼泪、黏液与尖叫几乎同时被尖锐的快感给虐待得四处流泻。学不乖的人是您啊。她的保镖亲昵地在她耳旁解释。既然您不能展现耐心,那我也不打算给您耐心,所谓的礼尚往来就是这样。
他抱着她向淋浴间那边走去,将她所有的反抗锁在臂弯里,阴茎一下一下捣碎她。直到他喘着气将她放下,按在墙上时顺手拧开花洒,她已经在接连不断的刺激中迅速被迫高潮了第二次,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断断续续的哀叫,像受了伤的动物那样瑟缩在他怀里,要不是仍被牢牢固定在滚烫的楔子上,恐怕站也站不住。
“本来还在想,都做到最后了,是不是稍微对您宽容点呢……”尽管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这人仍慢悠悠地干着她,水蒸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右代宫缘寿牢牢攀附着他的肩膀,恍惚地将脸埋在他身上呜咽。她失去了对下身的控制,它正恋恋不舍地裹在那根同时给予了痛苦和快感的阴茎上,即使在两次高潮后酸软得要昏过去,也仍然一缩一缩地留恋着它的形状。她不知道天草十三是不是想听她求饶,如果有需要的话她会的,因为这副肉体已经摆脱了理智,自顾自地陷入了麻木的狂欢中,绝不会再拒绝这个男人的任何索求。
再给我一次吧。他几乎哄骗般在她的耳边柔声呢喃,指甲轻轻刮着她的乳晕,她仰着脖子,失神地任由落下的热水砸在脸上。再来一次,您肯定做得到,就在这里。
不行。她努力拨开那种甜蜜的昏沉,想命令自己的身体推开他。不行,不行。然而那双手臂却不听使唤地缠住对方,乖乖将胸口送上前去,贪求更多。一次。天草十三吻着她的锁骨,向下吮吸到乳尖,又向上一路吻回耳边,舔咬她的耳垂。她努力撑起身子,却被他搂着腰抵在墙上,吻了又吻,干了又干,挣扎中脚趾几次离地,发着抖踩在他的脚背和小腿上。“就一次……”他恳求似的蛊惑着她,“就像抓着我的手拼命将自己送上高潮……您本来就最擅长这种贪心的事,再来一次嘛……”
可是不行。她想必是哽咽着这样对天草十三说了。做不到。她的身体已经在数次高潮后变成了一滩软烂的肉泥,不论什么感觉落在上面都是钝的,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坚固的薄膜。天草十三却不依不饶地戳弄着它。做得到。他说,就一次。
可是。可是。她再也无法支撑,脱力地沿着墙滑落,于是他跪下来吻她,手指攥在她的头发里,舌头缠绵地安抚她,细细掠过她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她本就滚烫的身体在这个吻中更进一步地被熔炼,每一寸血肉都像要蒸发了那样鼓动着她,那种最本初的渴望却得不到满足——她想要。她想要更多的手,更多的爱抚,更多的玩弄,更多的亲吻。仅仅是她想要,再也没有更多的理由。
没有理由啊。她想。没有理由。她恨不得是有两张嘴,两个阴道,两具贪婪成性的躯壳,将他能够给她的东西不顾一切地鲸吞。可是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空虚令她想要抓破自己的皮肤,掐断自己的喉咙,将腹部剖开,直到将身体里渴望着这一切的部分都血淋淋地扯出来。
求求你。她听到自己说。后面一句本应该是做不到,或者不要,类似这样的拒绝的话语,但她分明听到她自己的声音,说的是——
“给我。”
*
求求你,把它给我。
*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尖叫起来,男人停下了动作,讶异地将她抱在怀里。把它给我,把它给我!她发狂一般叫着,挣扎着,拳打脚踢,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不准,不允许,我不接受!这明明是,我的游戏,我的棋盘——不论我想要什么,明明都——
“如果将游戏永远进行下去是您的愿望,”天草十三紧紧抱着她,在她耳旁低喊,“……那就如您所愿!因为您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她静止了。他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彼此,就像从没有见过彼此那样茫然。
右代宫缘寿动了起来。她将他一把推倒在浴室的地面上,然后骑了上去。
躺在那儿,天草十三望着她笑了起来。起初是轻轻的,几乎无声的,逐渐酝酿,愈演愈烈,直到她身下的整具身体都震颤起来。
他是那样惊奇又恍然大悟地朝她大笑着。而她,她不知道自己过去做了什么,不知道现在正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她将要做什么。沐浴在喷洒的热水中,她只是坐在这个笑得停不下来的男人身上动了又动,寻死一般决绝地寻找着她自己的高潮,直到她终于像探得了水源的旅人那样找到那根毛衣上的线头,直到她精疲力尽地抓紧它——这最后的浪潮麻痹了她的意识,是天草十三扶住了她倒下的身体。在短暂地昏过去之前,她意识到她的生命里多了一些东西。
精神上,一种等了不知多久才等来的餍足;物理上,那是他的精液,正从她的下身缓缓淌出。就在她不顾一切的找寻中,他始终是那样狂热地目送,目送她毁灭,最终将自己也投身于她的毁灭,与她一同抵达了这个世界的尽头。
*
缘寿你啊……
狂乱中有一刻,她似乎听到过他那样错觉般怜爱的低语,似乎又没有。
*
“那么,那个无条件的要求……”
她是在吹风机的声音中苏醒过来的,那时他正哼着歌打理她的头发。在她昏睡的那二十分钟里,他已经尽职尽责地将她清洗干净,连地上的牙刷和毛巾都恢复了原位。抱着裹好睡袍的她走出浴室,听见这句,天草十三很警惕,“今晚绝对绝对——”
“我可以把天草锁在地下室里一辈子绑起来当成人肉抱枕吗?”
“……我是不是偶尔也该反省一下自己的人生选择呢,”在床上放下她,他开始装模作样地哀叹,“总觉得让您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而且希望您别这么做,我会无聊到去自杀的,与需要看管的您正好相反,是一旦被关起来就很快会死掉的野生物种。”
右代宫缘寿打了个哈欠,耸耸肩,“那我就慷慨地作出让步,只要后面的部分吧,把你绑起来当成人肉抱枕。”
“虽然听起来很有吸引力,可我要怎么放心把手腕交到既不会系活扣也没有安全意识,不知道该适时叫停的小姐手里啊。搞不好就再也拿不了枪了,我会饿死的,等您也学会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之后我再考虑吧。”
“怎么净是在听你说不行不行呢……那就再慷慨地让一步,人肉抱枕。而且是现在。”
天草十三张了张嘴,他显然认出了她眼底闪过的狡黠。
“……其实您可以直接说想让我陪您一起睡的。”
她又打一个哈欠,实在是累坏了,“妈妈告诉过我,一开始就提出超高难度的要求,之后再一步步降级成自己想要的结果,对方感激涕零地答应的概率会大大上升呢。破窗效应还是什么的,很有趣吧。”
天草十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原来如此,所谓基因遗传就是这么回事呢,您觉得主动向我解释诡计会更可爱吗?”
“当然吧,就好像你觉得自己主动睡沙发会更绅士一样,”右代宫缘寿大方承认,把自己卷进被子里,“说到底,如果所谓无条件的要求连你今晚在哪里睡着都决定不了,不知道它作为奖励还有什么意义。”
“倒也没有拒绝您,只是为您仅仅提出这点小事感到惊讶而已。”
“太简单了吗,那么果然还是地下——”
“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保证乖乖陪您睡觉,无论是拍您的背还是唱摇篮曲都不在话下。”
“不要拖延时间了,”她掀开被子,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快点。”
天草十三眨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缓缓用手扶住了没有刘海那半边脸,片刻后他松手,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上床钻进了她身边。她揶揄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是突然发生的existential crisis?牙齿还痛吗,要不要帮你吹吹呢?”
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对视良久,距离不远也不近,与其余一切似乎都再也没有关系,无论是亲吻,性爱,谎言,真实,或者这一堆东西中最有力的:死亡。他们是恰好躺在这儿的两个人,因为某些原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彼此。天草十三定定看着她,半晌才开口,“就像之前说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愉快的归国休假里遇到这种事,难道是报应吗?”
“正是所谓Karma。高薪的工作自有它的难处,希望这次能稍微给你点教训呢,天草,不问清楚具体打算让你负责什么工作,为了钱就满口答应下来。”
“真可惜,要是提前问清楚,我就把正儿八经的手铐和鞭子塞在行李里从美国一起背来了。不过还真让人为难,您头发与眼睛的颜色是恰好相反,项圈的颜色该与哪边搭配才好呢?”
“冒着给海关人员留下心理创伤的风险?”
“只要是让我亲手给您戴上,这点小事又算得上什么,”他朝她咧开嘴。
“看来是彻底不装了呢,对少女的身体不感兴趣的那种道德感强烈的成熟男人设定之类的。”
“早在把您绑起来的时候就没用了吧。现在想想,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会陪您玩到最后了。”
右代宫缘寿眨了眨眼,没有回应。然而那人就像知道她要说什么那样看着她。
“玩到最后?”
“没错。”
“……真的吗?无论多少次……是无论多么,多么漫长的旅途……”
天草十三凝视着她,半晌后开口:“在明天之前,在抵达那个终点之前……在您决定玩够了、厌倦了这一切之前,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陪您玩到最后的。”
她又瞪了他一会儿,而他真就这样耐心地等着。
“……不准说谎——如果你骗了我,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不仅会杀了你,我每一次抓到你都会把你打成筛子……”
“是为您才说谎,也是为您才不再说谎的……”他想起什么,轻快地笑了笑,“毕竟是整个东京我最紧要的小女孩的请求嘛。”
她慢慢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天草十三仍然躲也不躲地看着她。她重新闭上眼,翻过身,将自己深深埋进枕头里。
第一次。她终于愿意回想这一部分了。循环往复的世界的第一颗碎片,尸体散落四周,他说,与您一起旅行,这段时间也还算开心嘛。她闭上眼。玛蒙救了她一命。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四周除了他抽气痛呼的声音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捡起那些人的枪,她缓缓靠近地上的男人。
我没打算离开这座岛。她坦白。一切都是徒劳,你本可以不用陪我去死的。对方笑了一声,对她嘟囔什么,她蹲下,将手放在他捂着眼睛的手上。Have a nice dream, see you in hell,不用担心,我等会儿自己动手,虽然任务顺利完成,进账的奖金你是用不上了,看来这次运气不好呢。他笑得更厉害了,“……Cool,要是有下次……您……”没等他说完,右代宫缘寿开枪了。那是她第一次开枪,第一次杀人。她扔开武器,趴下去听他归于寂静的胸腔,湿热的血浸满袖子,她镇定地伏在尸体上,第一次直视了死亡与它神秘的种种迹象。哥哥与父母多半也是这样倒下,死去,让右代宫缘寿的人生寂静得像这些人从没来过一样。他们都遗弃了她。哥哥也好,父母也好,天草十三也好,都有更好的去处,于是再也不要她了。她不知道天草十三本打算告诉她什么,但不要再有下次了,这样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人生,再也不要。她脱下弄脏的外套,盖在天草十三脸上,将姐姐的魔法书残页抱在怀里,玛蒙目送她向崖底一跃而下。她死了。
右代宫缘寿死了。
而右代宫缘寿又立刻被分娩。脚尖离开楼顶,初生的魔女穿过云雾与灯光,婴儿呱呱落地,掉在防护网上。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了哥哥,但好像又没这回事。她倒是大概率见过了贝伦卡斯泰尔没错。然后她确确实实又见到天草十三。他将她一把拉起来,扔进车里,又是这样救了她。小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男人笑眯眯对她说。红绿灯闪烁,变换,通行。她是在这时想起他的死。他不再起伏的胸口,他没能说完的话,她那时是多么害怕听见他,多么不想让他亲口告诉她,下一次每一次,再来一千一万次也要在那座岛上杀她。用血书写的红色真实已经确凿,就让她少听一句又怎样呢。右代宫缘寿哭了。旁边那人吓一跳,差点一脚油门撞出去,哎哟,危险危险!她才懒得理他去死,把脸藏起来抵着车窗接着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棋盘上哭成这样,就像她又是八岁,而他又是那个下意识将手僵硬地落在她头上,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在乎的青年。
啊呀呀。这个已经能娴熟地假装关切的男人打趣道。就算很感动也不用这么夸张吧,要是老板知道我把您惹哭了会扣工资的,还是刻薄的表情更适合您。天草十三转动方向盘,犹豫片刻,空出一只手捋了捋她抽噎得颤抖的碎发。以及当然,他还是向她开枪了,这次没有炸膛。再然后,游戏就正式开始了,在那之后的无数个碎片就再也不能分辨先后次序,前因后果,血洞的数量,或者谁死得比谁更多了。
八岁,十八岁,她是这样将脸藏起来哭泣不止。她为失去的一切大哭失声,哭个不停,软弱又丑陋,而眼前这个男人,多么理所当然地不在乎任何事啊,她恨死他了。唯独这些永恒不变的失去与获得,不能在碎片中改写,不是魔女能够左右。
不论是膝盖、车窗、衣柜、电影院,又或者是一件外套,眼泪无法逃过他的视线,不能被魔法修饰,因为他周身的毒素是那样强烈。没有用,都没有用。
“……就连真正哭起来的样子,也与以前一模一样……”
那双手,已经触碰过她灵魂的每一寸的手,将埋在枕头里的她翻过来,拉进怀里,又按在那个尚且还在起伏的胸口上。她在他们两人鲜活的心跳声中大哭失声,难听地嚎啕,哽咽得连呼吸都困难。他让她就这样哭了一会儿,直到她彻底哭累了,睡意战胜了眼泪,不得不重新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间,她感到那只手碰触洇湿的脸颊,他轻轻吻在她额头正中。
“多么可悲啊,缘寿……你渴望幸福,但真正的幸福又会把你压垮,”天草十三告诉她,“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至少这一点,绝不是谎言啊。”
*
这一晚她走进的是一个格外奇怪的梦:出于某些原因,他们没有前往六轩岛。天草十三带她一路飞驰,从一条不曾见过的公路前往看得见海的南方小镇。他们将车开到沙滩旁,片片海浪扑涌,要将他们与车一同深埋进去。虽然在那之后的事醒来便忘了,但要怎样才能抵达这样的未来,她是发疯地想要知道。
右代宫缘寿是永远不会放弃六轩岛的。但她忍不住好奇,究竟有哪个右代宫缘寿耍了怎样的高明手段,才抵达过这样平和宁静的死亡。
甚至不知道那是否还意味着死亡。她不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实天草十三会在跳下车后露出这样真心实意的笑容,把大声抗拒的她拽进海水里玩闹。所以也许,这样的未来本就无法被魔女抵达,并非碎片的一种,只是混入其中的、人类自己就会做的好梦罢了。魔女不会为区区可能性伤神,是人类自己的痴心妄想才最令人悲伤。
*
缘寿。裹在斗篷里的人影与她寒暄,仿佛他们相识已久。右代宫缘寿看不清他,不认得他,像隔着一层雾在遇见他,但她的嘴却好像知道该说什么似的。你回来了吗,从游戏里?那几个魔女去哪里了,到底是怎么——
不,暂时还……啊,我只是想来看看你。那人苦笑着,像是要请求原谅。你经历了很多不得了的碎片啊,绘羽姑母都跟我说了。虽然让人心情复杂,而且有股想揍人的冲动……但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看法:你已经长大了,是可以自己作出选择的大人了。
……这次是我太任性了。这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自顾自地说完了话,令她困惑。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你不太高兴才问起的。难道不是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崭新的结局吗?
哈?说什么呢,你和爸爸妈妈还是没能回来,算什么想要的结局。右代宫缘寿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真奇怪,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连她为什么要在乎这人回不回来也想不明白,这些字眼苍白地进入她的脑中,却虚弱得无力拨动那个开关。啊,也是。影子垂下头。关于这个,我很抱歉……但你明白我的意思。这个碎片并不完美,但也包含了一些你想要的东西吧,哪怕一点点也好?”
右代宫缘寿想到那个吻,多么微不足道:只是某一个棋子给另一个棋子的吻,但的确湿润而甜美,温柔又暴烈。这是她唯一能主动想到的,但这些思绪又像被牵引似的游离开。就当是这样吧。但如果它不能被带走呢?如果明天一切就会像南瓜马车一样消失,要怎样才能相信它们曾经到来?
牢牢抓紧那些不变的部分。影子郑重地告诉她,无论失去或得到什么,都在更久远的、绝对不变的过去里有迹可循。人的现在是由过去造就,每一颗碎片的因果都必须严丝合缝。只要抓住了过去无法被改写的真实,在这个碎片里得到的,也就可以被认定为你的真实。
“说到底也只是不能被确保的蓝色真实,不是吗?”她讥讽道。
“很遗憾,人类能使用的仅有蓝色真实,”他哀伤地对她微笑,“即使如此,它们也仍具有被人出示的理由与意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但我只是想与你。话音未落,她从虚空中掉了下去。穿过由书架与星团组成的奇异长廊,穿过霓虹灯光与云雾,漆黑的海水与洁白的隧道,她落回那张发生了一切的大床上。右代宫缘寿坐起身,天光已经大亮。她只记得梦见了哥哥,与他仅有一线之隔,其余细节都在醒来后随急促的呼吸逸出了她,遗弃了她,就像过去每一次相见那样。
*
也许是昨晚真累坏了,她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就连天草十三从她身边爬起来也没弄醒她。看了看身旁那个空位,她甚至不能确定这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她睡着十分钟后,还是她醒来十分钟前。
“再睡一会儿也是可以的。”
天草十三适时出现在门口,拿着水与一板胶囊走过来。她接过杯子,男人帮她将药顶出锡箔,塞到她嘴边半睡半醒地喂了下去。“就不问问药里是什么吗,看也不看地将别人递的东西吃下去可是会出大事的,”天草十三又将水杯从她手中接回来,无奈地告诉她,“总之,这次是阿司匹林。”
“我知道,”实际上就算是氰化钾她也不在乎。再伸个懒腰,她蹬开被子,隔了几个小时,又见到连睡裙也遮盖不全的一片狼藉。
她盯着脚踝上颜色最深的吻痕看了一会儿,觉得它像那朵黑斑,那扇开在阴影中的小窗。如果用手去触碰,就能听见里头传来细微的正在死去的哭声。
但现在她只是看着。天草十三注意到她在出神,似乎将它理解成女孩初夜过后常有的莫名其妙的羞愧。考虑到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也许羞愧是有必要的。“很快就会消失的,”他说,“除了撞到的淤青,颜色都不会停留太久。”
右代宫缘寿抬头,早晨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向她,淹没大腿与一部分小腹。有一次,她远远在船上向他的头开枪,偏了一点,打在脖子的动脉上。他没有立刻死去,于是她突发奇想,决定让他生命的最后两分钟躺在她的腿上度过。这人甚至来得及笑着告诉她枕头很软再死,而她感到啼笑皆非,沉默不语,直到他的躯体在她掌心下变冷,血在腿缝间凝固,被海风在苍白的皮肤上吹裂成赭石颜色的冰花。
她古怪地看他,天草十三俯下身,碰她的脸颊——也许他也觉得在昨晚的疯狂过后,这样轻柔的接触可谓是无害至极。“对您来说还是负担太重了,”他说,“要是实在累了,不如——”
“把我的衣服拿来,”她说。
天草十三缓缓收回手,他看了她一眼,去客厅将她要的东西取来。衬衫,胸衣,花边宽袖的洋装外套,袖章,超短裙,洗过的腰带与绸带,以及大腿袜和皮鞋。她一样一样检视,近似于哀悼的心情浸没了她。右代宫缘寿坐在床边,突然不知道该从何下手,要从哪一块斑驳的身体开始遮起,从哪一件贪婪的罪行进行抹除。
“如果您愿意的话,”站在旁边看了她许久,天草十三突然说,“让我来帮您穿衣服吧?”
“……变态,”她瞪了他一眼。
“呀,当作感谢您高薪聘请我的special service就好了,”他嬉皮笑脸的,“也许您不知道,当年会长的晚礼服在某次宴会上勾成一团的时候,我是护卫里唯一一个知道那排扣子该怎么解的男人。”
“是吗,看来你为女人脱衣的经验丰富呢。”
天草十三似乎不打算否认,“只为特别的人这样做,”他说道,在她身前十分自然地单膝跪下,见她没有反对,便拈起她的睡裙,示意她抬手,“不过那次会长缠住的扣子是小此木老板帮她解开的,我可不敢插手,毕竟那是绘羽夫人啊。”
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才开除你的。右代宫缘寿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抬起手臂,从他扯走的裙子底下钻出脑袋,“玩忽职守。”
这样一想倒是不无可能。天草十三承认。他的视线迅速扫过她赤裸的上身,但她直觉那与情欲无关,只是最终确认一次领地上的标记,“会使唤人这方面您与她很像,发号施令时的神情尤其,”他说,将床单上的胸衣拿起,帮她将手臂穿过吊带。
“别把我跟那个老太婆一起比较,”不过她并不真的生气。奇妙的是,一觉醒来,她不再想到右代宫绘羽的事便心烦意乱,也不为自己与她相像而气恼。
“您知道她跟您一样,会把我说过的每句坏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吗?”天草十三的手臂环绕她,“开除我那天,她可是当着小此木老板的面一字不差地复述了我们的整段对话,相比之下,还是您的记仇方式更可爱,”他不用看便为她将背后的搭扣准确挂好,几乎像一个短暂的拥抱。她将手搭在他肩上,盯着他头顶的发旋,他的呼吸轻轻扑在她的胸口。
有一次,他向她开枪,而她也没有立刻死掉。肾上腺素的冲击中没有疼痛,她脱力倒下,甚至不知道子弹究竟是击中了哪里。天草十三走近蹲下,他神情里有些轻飘飘的懊悔。我没打算折磨您。男人苦笑着,握起她一只手放在胸前,发烫的枪口重新抵住额头。您的家人还在那一头等着,对吧?他告诉她。别害怕,这次很快很快。
天草十三退开一些,仔细看了看,然后又靠近她,将其中一根肩带拉紧一些。痛吗?他问,她做梦一般摇摇头。于是他将衬衫拿来上,为她系上纽扣。一颗一颗,他嘴里哼着什么小调,轻快熟练,她想起昨晚她系上他的纽扣,尽管那是为了激怒他,与他现在正给予她的东西性质全然不同。他专注的神情让她想起他保养枪管,但更加耐心,倾注一些她不曾见过的谨慎在其中。
“你对每个被绑起来给你口交过的雇主都这么温柔吗?”右代宫缘寿突然就想刁难他。
“不,”他惊讶了片刻,又似乎很难克制地低笑了一会儿,“当然不是。”
“……哈,”她低声嘟囔。
天草十三撑开裙腰让双脚穿过,她配合地抬起臀部又坐下,让他一气呵成将侧腰的拉链拉好,扯了扯廓形,满意了便把外套也拿来,又为她整理复杂的袖子。他的手指轻柔地游过她的小腹,她的腰身,她的胸口,拉平布料褶子,理顺几根线头。她任由他摆弄,平静地注视他忙碌,时间的流逝感在他手中被逐渐稀释,延长,消失不见。
右代宫缘寿不禁好奇,是否有另一个世界的她正从梦中窥伺这段静谧的时间,而她醒来后能记得多少,又打算对她的天草十三做些什么。
你能相信吗?她无声作着口型。你会将它接受为真实的一种,还是闭上眼睛将它打碎呢?又或是将它当作一个人类的梦随手丢弃,任它沿着开往六轩岛的航线漂流,沉没海底?
天草十三拍了拍她的脚踝,她清醒,对方仍然跪在她身前,拿着卷好边缘的大腿袜。右代宫缘寿抬起脚,他为她套上脚尖的袜套,将脚掌牵引至肩头抵住,双手捏着卷折的边缘,向大腿深处滑去。他的手掌与她线条流畅的小腿紧贴,缓缓向前推,直到长袜的边缘弹在浑圆的大腿内侧。
男人状似无意整理那条松紧带,在那儿又多逗留了一会儿。右代宫缘寿脚踝勾着他肩膀,想起那块皮肤昨晚是怎么被掐了又亲,亲了又咬的,食髓知味地开始发热。那只手似乎不太满意,又扯着内侧的边缘向上拽了拽,手腕轻撞在她的两腿之间,仅隔一片布料蹭过。她抓住他的手,好气又好笑地看他,而他竟无耻地也大大方方看过来,“拐弯抹角了半天,你帮我穿上衣服就是为了再把它们都剥下来?”
“也不是那样,”天草十三漫不经心地抠弄袜边,“只是您一直在说六轩岛就是旅途的终点,所以我想,还是在出发前先把那个您答应给我的纪念品要走吧。”
“哈,说来听听,如果我心情好的话。”
“靠近一点,”天草十三说。
她警惕起来。“事先声明,”她说,“我可不想把这堆衣服再穿一次然后又被你不紧不慢地把全身上下摸个遍。”
“我保证不让您再穿一遍,”他憋笑,“也不需要您脱衣服。”
右代宫缘寿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向他挪了挪,将他容纳在自己的双腿间。他一只手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掀开她的裙子,体贴地将布料往后整理,然后埋头下去,隔着蕾丝亲吻她。她猛地弹起身体,被他迅速地制住。天草十三将她还有只袜没来得及穿的双腿分开,手臂搂紧她的腰,令她避无可避。
她只好用手扶住他的头,试图维持最后的尊严,然后失败了。他用牙齿隔着料子轻轻地去蹭,对着她的入口呵气,吮吻,将那块轻薄的料子弄得又湿又黏。上当了。她开始缺氧,抽吸着四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世界缓缓缩小凝结,直到只剩下双腿间这滚烫湿滑的一小片。
“……哪里都可以去。”
“什,什么?”情迷意乱中几乎听不见他说话,她的手指插在那头白发里拉拽,“大声点。”
“您说,自己如果不去六轩岛也就是被须磨寺家带回去,但其实还有其他选择的吧?”天草十三垂着头,嘴角湿漉漉的,右代宫缘寿看不见他的神情,她最讨厌看不见他的脸,“比如小姐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做夸张的事情……”
他用手指勾开那条布料,将舌头探进她的甬道,她又变回昨晚那个抓着床单的右代宫缘寿,在他身下快乐得发抖。两个人所创造出的世界,她混乱中想到,可以令人永远离开地底,极乐的来源。男人轻咬本就遍布红痕的腿根处,对她低语,音调一反往常地奇异,循循善诱:
“把集团剩下的麻烦事都一股脑扔给小此木老板吧,他会很乐意接手的。之后,如果您愿意继续雇佣我,我可以带您离开,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哪里都好,远远地,永远不再回来。”
*
诚然,永恒不变的:她为这一天做好了十岁小女孩能做的万全准备。逃跑,右代宫缘寿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如果这次也落空,她就放弃,继续等待父母与哥哥的归来,或者接受自己终将孤独地死在右代宫宅邸里的命运。
这个露水浓重的早晨,天微微亮,她从二楼房间的窗台爬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先将书包扔进树丛,然后自己也沿着水管爬下去。奇迹一般,她只擦伤了膝盖就躲过了所有警卫的视线,成功溜出了宅邸的范围,一路向最近的公交站跑去。
第一班车应当是在六点半经过。她带上了母亲的手记与真理亚姐姐的魔法书,还有每月午餐预算里省下的钱,一把把的硬币,装在她的书包里。
等车的时候,天草十三独自追了过来。奇迹一般,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他笑着说,碰巧看见她从围墙上翻了出去,于是跟其他人编了个理由出门,追了过来。这么早,小姐是打算自己去哪里玩吗?他明知故问。就算是要我抓您去领赏,也与我提前说一声嘛,出门不带上您可靠的护卫怎么行呢。
他轻描淡写:没跟任何人通风报信,任何警卫,或者女仆、管家,或者右代宫绘羽。当然,也不必通知任何人,无聊的话就一起去哪里逛逛好了,中午他会打个电话报告的,只要在太阳落山之前跟他一起回去,就不会有坏事发生。
右代宫缘寿握紧拳头。她不知道是这个人今天在宅邸里当班,不知道应当感到庆幸还是悲伤。不要去问那些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母亲的手记字字泣血地警告她,不要去。姐姐的魔法书说,可奇迹是需要被相信才会发生的,缘寿,你不相信奇迹吗?时间不多了,她仰起头凝视他的眼睛,下定决心开口,寄希望于某种冥冥中她曾具有的魔法。
“带我离开这里吧,”十岁的右代宫缘寿对二十二岁的天草十三命令道,“远远地,哪里都好,永远不再回来。”
请成为我的奇迹吧。她没有说。不论以何种形式,多么微小——求求你。
*
“……哈,哈哈……真没想到是这么诱人的提议,不过我才不要美国和地下室,有……有什么别的推荐的地方吗?”
“不想离开日本的话,去北海道怎么样?那里有白雪、草原和木屋,居住起来也很僻静,很适合小姐您……人们都说,在那里度假是人生一大乐事哦?”
右代宫缘寿闭上眼睛。她回到八年前的某一天,又仅用了几秒钟便回到现在。
“听起来……不错,不过,还是算了。”
天草十三停下动作,他向上抬眼,盯着她阖上颤抖的眼皮。
“……是吗,虽然我就想到您应该会这样说。”
“我非去六轩岛不可,”她告诉他,“你是无法阻止我的。”
良久,她听见他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毕竟,小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嘛。”
男人对她笑了笑,不再刻意消磨她的耐心,她喘息着脚趾蜷缩,在将一切融化的激情中,她已经知道,他与她心中浮起的,是巨大的遗憾与同等巨大的喜悦。他们会在那条已经被对方的死亡一遍又一遍涂红的航线上追求刺痛,奋不顾身地追求,简直迫不及待地想将对方撞向那个尖锐的末端。
“说起来,你难道是想用这种软绵绵的sex贿赂我吗,”在天草十三拿着湿毛巾折返时,她终于又能流畅地吐字了,“昨天对我那样无礼,你以为今天稍微温柔点,我就会头脑一晕,变成每天花五万块包养你的傻瓜饭票?”
“这个嘛……您总不能责怪我屈服于人之常情,试图给自己敲定一份高薪又轻松的长期工作吧?”男人窃笑着,蹲下来帮她擦拭,“至少我努力过了,而小姐您也乐在其中,难道不是双赢吗?”
“也是,因为你的嘴很好用所以这次放过你了。”
她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因为高潮过去而懒洋洋地不愿动弹,天草十三吻了吻她的眼皮,帮她将绸带系在胸口,又半跪在身前帮她换了内衣,穿好另一只袜子。她是一团肉泥,他把她重新捏回右代宫缘寿的形状。等到男人帮她套上皮鞋时,她已经几乎快要在暖和的余韵中重新睡着了,梦里是那双如今比她更了解她的灼热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到他将头轻轻枕在了她腿上。
“……其实,以前的同事告诉我您从楼顶上跳下来了的时候,我并不惊讶。我想我大概一直都是知道的,”他突然说,“即使九死一生,您也终有一日会自己跳下来。”
“我的自杀倾向几年前就那么明显吗?”她打个哈欠,有些困倦。
“我是说从高塔上。”
“……哈,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您还记得那个长发公主的故事吗?”
他伏在她膝上,指尖懒散地划拉。他大概只是喜欢碰她。她这才意识到那大概是习惯性的碰触,就像她不自觉地抚摸右代宫真理亚的日记本封面那样,仅仅用手感觉它独特的纹理,便能忆起底下的全部内容。
*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些……不过我可没好心到愿意为您丢掉工作啊?这次实在恕难从命。绑架右代宫家的大小姐,这可是会掀翻东京的大新闻,我的人头会被贴在报纸上悬赏,要不了多久就会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哦?……到那时候,难道您是想要与我一起死掉吗?
那就当做没有看见过我,把我放走吧,我会,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那也是不行的,小姐。
……为什么……骗人!你明明说过,第三次会让我逃掉……骗子……
……抱歉,我的确是骗了您。您还记得长发公主的故事吗?……我那时没有为您翻译完,因为那个故事实在是很烂。到头来,那个王子根本没能拯救公主,只是花言巧语地哄骗她,承诺救她出去以后与她结婚,然后不负责任地让她怀孕,害得她被勃然大怒的巫婆抛弃,而他自己也被巫婆刺瞎了眼睛。
什么啊,这种故事……
是啊,没有被教导过高塔外的世界是多么残酷的女孩,就这样被剪断头发扔到荒野里去,还生下了孩子独自抚养……无能的男人,对自己的弱小毫无自知之明,随便插手别人的命运。
但是这种王子,居然在结局与带着孩子辛苦生活的公主在荒野里重逢,而她居然也原谅了他,连他的眼睛都被对方纯洁的、爱的泪水给治愈了,嘿哈哈哈哈哈!多么可笑,不过仔细一想,是很现实的故事啊。这样的人的确遍地都是——描绘不能实现的前景,无耻地让对方承担后果,最终还能以爱为名坐收幸福的结局。在我看来,这种童话可是最糟最糟的。
可是,可是如果没有那个王子,公主就谁也没有了。
……是啊,这是她的可悲之处。小姐您啊,请不要像那个公主一样,因为无路可逃,就对长得像救命稻草的东西看都不看地抓紧。会被划伤的,会被荒野中徘徊的王子们以爱作借口,轻易地掠夺。
照天草这样说岂不是,我无论如何都要独自一人,被留在塔里……
……要是您更大一些的话……但是,对十岁的小女孩而言,这世上还有比忍受孤独更可怕的命运,我是知道的哦——您还一无所知,但我对那些事却是十分清楚,因此不能让您去。毕竟,那片荒野真是非常无情,像小姐这样的公主走进去,转瞬就会迷失。
啊,我也真是——说这些太复杂了,总之,我是想要好好完成监视您的工作啊,工资很重要,金钱在大人的世界里是必不可少之物,性命攸关哦。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是不是我说得太过分了?
这个周末,十岁的右代宫缘寿一大早便在保镖天草十三的护卫下去了公共图书馆,为她的功课查阅资料,这就是人们所知道的那一日的真实。私自外出没有提前申请,但至少是与她的课业相关,况且还有护卫全程陪护,绘羽姑母只教训了她几句便放过了她。
而这就是结束,他们不再提这件事了,永远永远不再提了。两年后她被送往寄宿学校,再也没有逃走的机会。至于天草十三在四年后被解雇的事,一说是他擅自与她来往,另一说是绘羽姑母终于再也受不了他了,喋喋不休的家伙。她不知道。肯定只是在右代宫家呆得腻烦,找了个借口便脱身离开了。
*
“有吗,”十八岁的右代宫缘寿对三十岁的天草十三耸耸肩,“我忘了。”
“没关系,也不太重要。”
他闭上眼睛,与这个他注定不会带走的女孩一同在被遗弃的回忆里沉默。
*
仅限今天,就当作已经逃出来了那样敞开去玩吧。天草十三告诉她。不论哪里我都会带您去的。您想去坐过山车和摩天轮吗?或者游戏中心?我们可以去电影院吃冰淇淋——然后就别再提起这件事了。忘记我对你说过这些话吧,缘寿。谁也别跟会长说起一个字,怎么样?让她知道了的话,我们两个都会有麻烦的。
绝对不变的,遭到丢弃的真实:右代宫缘寿的最后一次逃跑与第一次约会是在同一天发生。她的心碎成了两半,一半就在那天死去,而另一半就这样恋爱了。这是她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想要与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永远不分开。天草十三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了每一个六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的地方。他们坐了摩天轮与过山车,又喝奶昔又喝可乐,棉花糖和团子串也不用二选一,是她六岁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那真是完美的初次约会,完美得让她几乎忘记了,眼前提着从射击摊位赢来的玩偶对她微笑的青年,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变回她的护卫,她的狱卒,将她押回牢房。
在影院里坐下,现实与昏暗一同包围她。他们心照不宣,放映结束,她就要回到那座只有一扇小窗的高塔,永远不再被救,而且也不该要人来救。啊,事已至此。女主角叹息。至少不要轻蔑这初次的恋心,哪怕你只有一点,一点点那样的,那样的,对我的,万分之一的。她的眼泪落在冰淇淋上,让草莓味也变成了咸的。独属于孩童的那种冥冥中的预感准确地击中了她,让她在荧幕斑斓的光影前浑身颤抖。
天草十三偏过头,惊讶地看她,找出纸巾,她安静地接过,很快便将脸擦干,然后继续吃变咸的冰激凌。没关系,上面那一层舔掉以后就又是甜味了。她畅快地吃完了它,看完了电影,走出大门时她嫌恶地对天草十三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次还是选恐怖片吧。他装作已经忘了她哭,笑着说,好啊。
在数年后,右代宫真理亚将会在一次午休时告诉她,不,不是失败,那正是魔法啊——正是你舍弃了离开的希望,换来了黄金魔女的祝福,令不能结合之人也能结合,一生仅有一次的奇迹。那一天,不是狱卒与囚犯,不是保镖与小姐,不是杀手与目标,天草十三与右代宫缘寿得到了与彼此约会的资格。
仅此一次,仅此一天。魔女是早在那时就预见了高塔里那个小女孩的全部未来。奇迹正因为是一生一次,永不再来,所以才是奇迹。她已经知道了,无论是逃跑还是约会,右代宫缘寿这一生都不会再有。
*
“第一次离开家乡时,父亲告诉我,踏出那道门就永远别再回来,”过了一会儿,天草十三还是决定告诉她,“十五岁,我在家门口坐了一夜,就抱着我的宠物,坐在鞋凳上,想象再也不见父母,不见这只猫的生活。它太小了,把它装进背包里就跟杀了它没什么区别。我告诉自己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有更好的选择正等我发觉,等我去做。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希望我能找到一件起身立刻去动手做的事,是什么都好,而不是就这样走出门外,或者在这儿永远无意义地呆坐。我希望我能像最初抱起它那样不存任何期望,但那不可能,即使是我也不能。我永远地为她变了。只有坐着本身才是全然没有任何意义的,坐着便意味着虚度光阴,一事无成,我却坐在那儿,绞尽脑汁,只想找到那件虚构的更好的事。我坐了一整晚,一无所获,终于愿意向自己承认,我对她的一切都无能为力,而我骨子里仍然可以彻底地满不在乎,哪怕她是我前所未有。
“至此,一切犹豫都是浪费时间。太阳照旧升起,我向自己重申:我是一个残忍的人,自出生以前就在基因里做足准备,要我成为一个残忍无情地离开父母的人,一个总有一天把她独自留下的人。我想到我曾无数次预想这一刻,为之害怕,而它真正到来,我却又清晰地知道我不被左右。她确凿地证明了那不在我的血液中,早在遇见她之前,就已经永远地从我身体里被夺走。我曾想到过,离开她,就是把她扔在那里任他们摆布。我想到她可能会死,想到那一天,我大概要忍不住回来为她收尸,因为还能有谁呢?但那都是以后,而此刻,此刻就在这儿,一切都结束了。就像我的确爱我的父母,也的确在清晨拎起背包出了门,我的确把她留在门内。这就是结束。我永远也不再可能为她坐在那里,即使她死去,我想,即使她从我怀中落下便立刻死去,我也要走的。”
*
她预感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有机会谈谈那个早上。她本可以谈起,就像谈起一件他人无关的小事那样轻松。他已经这样诚实,她本可以说的,因为那个早晨,望向高塔的窗外,她真以为他会是她的命定之人。不过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八年后的公主终究化身魔女,亲手剪断的发辫赋予我一跃而下的魔力,于是我跳了。公主与巫婆一同死去,魔女挣脱了黑漆漆的窗户,飞向高塔之外,飞向你警告过我会轻易迷失的荒野。
却如童话所说,你正在无垠的荒野里等我。
右代宫缘寿是十八岁死去,右代宫缘寿却也是十八岁出生。没人能打碎我,也没人能完整我,因我生而破碎,生来就是不可拯救。她本可以说。但我是曾希望过的,我也的确是预见过。我的确是在高塔里心碎得彻夜难眠,的确也是为你哭过的。右代宫缘寿本可以说所有这些,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弓身捧起他紧闭双眼的脸,轻轻将吻落在每一片记忆里排列整齐的血洞所在的额角。
“难道你是在为没能改变我的命运而遗憾吗,”右代宫缘寿对他说道,戏谑地,微微轻蔑。
“正相反,小姐,我倒觉得是我的命运在您手心呀,”天草十三睁开眼,对她笑了起来,“不论您相不相信,从十年前到现在,向来如此,永恒不变。”
我可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哼了一声,终于愿意向自己承认,她是多么荒谬地爱他。她会爱他直到千兆个轮回的尽头。
噢,您会知道的。他对她说,吻了吻她的膝盖。而且很快很快。总有一天。
-fin-
Freetalk
查询作者精神状态……感谢阅读!我产品把我害得好苦,用了十万字才终于结束了这一趟旅途,决定写一篇很长很长很长的FT表达自己的悲愤(与爱意)
设定上是post戏法而pre魔法的一条世界线,是下一次我产品成功找到幸福结局之前的那一个轮回。以及是的,其实本文的答案也写在第一页,就写在上篇的导语里,在标题下,最最开头的:右代宫缘寿与天草十三在十月某日按时登上了前往六轩岛的船。至于最终究竟是谁杀了谁,其实都一样。如果有那样的追求真实的读者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得到确凿的结果,那么只读第一句话就够了:他们最终重蹈覆辙。这就是全部。
至于故事中间的这十万字,就像海猫的八个ep一样,是作者在努力地论证:就算结果相同,故事如何发生,过程如何推进,每个人相信了什么又选择了什么,向谁怎样伸出了从没伸出过的手,都不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是仅在这一个碎片里得到过的亲吻,其中的爱也是在千兆个碎片里都客观通用,每个右代宫缘寿与天草十三都具有的,永恒不变的真实。
最后一段天草的独白借鉴了(意思是抄了一半)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大坝》,一本非常非常喜欢的最近读完的书,非常喜欢里头的乱伦风格的疯女人(们)于是也借来写写狗男女。
……被我产品害到写了这种东西,相信所有人看到最后都被异性恋恶心得三个月不想再看黄文了,很抱歉。第一次看到立绘,天草的裤子就让我觉得他大概会喜欢捆绑(绑+被绑)而负责承受的才是本质上被服务的,因此还是让缘寿酱做了这个角色。以及虽然应该不会有吧但,请不要在家里尝试本文的play,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但是不要模仿!
一些没能在缘寿主视角里写到的:天草当初的确是找了个理由让自己被开,但不是透露跟缘寿的关系,而是在会长面前阴阳怪气了她的excellent parenting(。。。)至于绘羽后面开除路人,是她终究还是要从外人手里保护侄女。
还是想多辩解点,本文魔改了大量时间线的设定下,保镖真的没在炼铜(无力)他打一开始就把小姐当作小猫小狗兔子一类的东西看待,十年过去已经无法改观了……没错,写了一大堆,想表达的异食癖理解竟然是,我流天草缘寿是一款真实的家猫与猫奴!意思是,衣食无忧的猫可能会一时兴起,抓着平时看不上眼的人类发情,但人再怎么认定猫世界第一可爱,也不会突发奇想要草猫,被对方蹭上来会瞳孔地震,但就算被抱着腿强上了事后也忍不住觉得猫怎样都可爱(。。)人对猫的照顾建立在他默认有对宠物的最终决定权的前提之上,而猫就算找人发情,也不意味着它就再也不会咬你。人被猫杀死(爆头)的可能性很低但绝不是零,不打算带回家养的人不要随便喂猫,就算看起来很可怜也不可以。
阴间初恋也是初恋又怎么了呢,作者都说了这是纯爱文(啊啊)比原作矫情十倍,都是编造了人物过去的错,对不起!原本想的是要用枪指着对方发癫“为什么呢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毁了一切!”想想还是算了。其实真的对这篇文做了很多用不上也暗示不太出来的设定。比如天草青少年时期的前女友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PTSD,被小此木在原作里提及的情伤正是最最开始暂停了刺激的逃兵生活跑来右代宫家以轻松工作的形式度假的理由(然后入职第一天就捡到了一些不该捡的(。)又比如缘寿去海边小镇成为寿由香里活下去的那个碎片,虽然很美好,但他们是不会谈恋爱更不会接吻的(。。)在真正幸福的世界里,本文设定下的我产品只能作为护卫和小姐相伴终生,因为那才是八岁与二十岁就认识了彼此的女孩与男人应有的健康结局,相爱才是不对的。
没错,普遍地凝视每一个笔下的角色,然后选择性地坚持一些政治正确,这就是和洋折衷的同人女自我拉扯的一生啊(。。。)
也还存在开放式结局的可能,线索是最开始两人聊天说到的“子弹=热吻”。就像右代宫缘寿不能活过1998但是作家寿由香里可以度过平静的一生,规则是子弹至少穿过其中一人的头,但如果用亲吻代替的话,也许……缘寿总有一次会明白,既不是天草也不是哥哥或父母来带她走,而必须是她去带走天草。抱一丝缘寿酱,海猫的男人都是软饭废物啊!
Anyway,讲到这里确实已经把整篇文的核心构思拆开来说了一遍,每次对读者讲这些都好像剖开自己的大脑一样令人心情爽快。如果能坚持阅读到这里的话实在是太感谢了!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