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再回家

伞响

费浮人类AU前师生paro模糊地设定在上世纪60-80年代的美国

*连载长篇值得一段详细的预警,如果不想要任何剧透请跳过此段:

本文主要组成是临终关怀因此,主要角色死亡预警()有一些编造的建筑名、与实际不符的习俗与地理、为剧情需要而扭曲的时代概念,以及可能不够写实的疾病表现。作者初中以后再也没上过历史地理语文课,对自己在写的东西只有wiki程度了解,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可以说是什么也不懂(……)出于需要,重新安排了角色的国籍、出身与年龄等。本文剧情走向与魔法药原作气氛有一定程度的偏差,也因为寿命、人物关系与相遇时间的变化修整了部分性格表现,可能与想象不符。

各式各样的雷点:十几岁年龄差,养成、(一段时间的)未成年、(一直都是的)师生恋、道德绑架、嫉妒、角色对其他角色性关系的暗示、不平等权力关系、(视个人理解而言的)精神操控、详细描写的病理痛苦、双方认知偏差、不安全的性爱、typical figaro act等等等等)

阅读过程中为了读者的身心健康有任何不适请及时止损退出,预警都写得这么这么长了,希望大家不要勉强自己。

Whirl whirl whirl like a whirling merry-go-round.

你不能再回家




PART A. Doin’ Time


1

那我今天就独自留下来。浮士德对眼前局促不安的女人说道。她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觉得难为情似的抿了抿嘴,最后将钥匙塞进他的手里。“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害羞地对他点头,然后转身小跑离开,平底鞋在门坎上轻巧地一踏,走出了小镇的图书馆。

偶尔一晚,替同事清点书架并为图书室锁门算不上什么大事。图书室少有来客,这是个很小的镇子,人们喜欢在自己的房子里与家人们共进晚餐,坐在白桌布边上,分享烤玉米与布朗尼,而不是把夜晚浪费在给旧书贴标签上。浮士德不喜欢布朗尼,更不爱与人一同进餐。他毫无怨言,回到那张管理员的小桌旁坐下,打开抽屉,准备将访客登记放进这个月的那一沓里——然后他停住了,盯着那封信。

自今早送达以来,这封信已在他脑海的某个角落里来来去去了一整天:静静躺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一旦手上没有工作,便立刻跳出来扰乱他的心神,像一只卧室里头不知好歹的蚊子。不知第几次望向寄信人的名字,他诅咒一声,终于将它抓了起来,好像扔一块烫手的烙铁那样甩在桌面上。

它在昏黄的灯光下展露出奶油质地的色泽,温柔无害。至少看起来如此。

现在是个好时机。白天他忙着整理书籍,把太新的放在第一排,太旧的放进纸箱里,太不适合孩子的放在架子最上面;下午辅导孩子们完成法语作业,有几个总是让所有人都写不对的单词,他已经对重复它们的读音感到厌烦,就好像他没有被另一个谁这样耐心地一遍遍纠正过;晚上他要回到那间小房子里安稳地喝上一杯,只要一杯酒,便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把这封信烧掉了。

但现在坐在图书馆里,他滴酒未沾,准备不足,而且心烦意燥。

浮士德恼怒地叹了口气,他不想读它,但思索间,手已经自顾自伸向了信封,里头抽出的信纸也是一样的奶油颜色,他将它展开来,尽力漫不经心地瞥向上面的字句。越读他越生气,读至最后一行时已将纸张一角捻得皱皱巴巴,然后他开始怨恨寄信来的人,整张纸被他揉成一团,残骸被他随手扫进桌上的废纸堆,现在他的眼前又只剩下访客记录了。

很好。他深呼吸,闭上眼睛后告诉自己,他已经忘记了那张纸上的任何内容,就是这样。按照惯例,他将遗落一旁的访客记录收进抽屉,谨慎地整理一番桌面,接着便重新投入了整理书籍的工作。两个小时后他起身离开,为图书馆熄灯锁门,一切如常。

两个星期以后,浮士德又收到一封纸张相同质地的信。这次同事没请他留下帮忙打理,傍晚他径自拿着那封信回到了家中,这才有机会独自在灯光下端详它。

第二封。他抿了抿嘴,将信扔在厨房的水槽边,接着从橱柜里找出他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两指宽,一口气便全喝了下去。酒精给了他处理第二封信的勇气。你已经喝下去了,谁都不该浪费一杯杰克丹尼。他嘲弄地警告自己,然后又拿起信,准备就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在灶台旁将它烧掉。

在火光靠近的片刻,他看见了半透的信封里的内容——甚至不是信纸,一张纸条,连两行字都别想写下,只够一句简短的嘱托。看一看又如何呢?他又想,一张纸条而已,他大可看完再烧。浮士德将火熄了,拆开信封。用手指夹出那张薄薄的纸条,镇定地将它翻过来。

费加罗对他说:我快死了。


2

浮士德花了两天时间,终于从图书馆的废纸里又将第一封信找了出来。他向来对同僚们散漫的工作态度颇有微词,但这一次,谢天谢地,除了他以外没人会主动清理垃圾。美国人也有靠得住的时候。信纸沾了点吃剩的烧烤酱,但字还可以读清。接着他花了半天收拾行李,锁紧房门,藏好钥匙,将门口几盆花草拜托给他的邻居,在第三天的午后来到了布兰切特大宅门口。

他提着旅行箱,尽力简洁地向来开门的佣人解释了情况,并表示接下来几个星期他们需要一位新的法语家教,将惊诧的女仆留在原地便匆匆离去。他没能亲自嘱托他的学生们,但连愧疚也来不及,当天晚上便匆匆坐上了一辆开往南方的火车,三天后他与他的箱子抵达了迈阿密,简洁,而且高效,就像他一贯的做法。

浮士德第一次来到南方。

他在火车与巴士上颠簸了几十个小时,断断续续地前行,车上说话的腔调换了又换,逐渐演变成一种他熟悉又不熟悉、深受西班牙语影响的南方口音。费加罗给他留下的地址是一座位处市区的公寓,门牌号有三位数,他下车后辗转问了四五次路,直到傍晚才弄清楚究竟该如何走到那儿去。

离目的地越近,浮士德的心底便愈发疑惑。这一路他走过遍布涂鸦与过期海报的大街,临海的人行道上满是鸟粪与烟头,排房的墙壁渗水,在墙根攒成连绵的挤挨霉迹,与原本的漆面结合成一种脏兮兮的糖果颜色。街道两旁停着大小各异的汽车,种类丰富,颜色各异的外皮层层相接,铺陈在这条鲜艳得俗气的街道上。

他咽了咽口水,不敢相信他要找的人如今委身在这样的一条街道里。欢迎来到迈阿密!这些色块,还有纪念品店里的菠萝印花衬衫和椰树领带,它们一起朝他这般齐声尖叫。南方的秋日气温让他措手不及,他在下车前就脱了大衣。迈阿密不欢迎累赘。眼前所见的景色活力十足,然而又处处透露着贫穷与窘迫,夜晚降临后必定危机四伏,与他记忆中对方各处宅邸选址都大不相同。

转过街角,浮士德来到一栋薄荷绿色的双层小楼面前,它与其他粉红天蓝的小楼联排矗立,在阳光曝晒下显得比原本的颜色更浅。门里传来电视的声音,一档闹哄哄的节目,伴着晚饭油煎滋滋声,杂乱的响动激得他紧张不已。敲门前他犹豫片刻,将第一封信取出,又将地址读了一遍——就是这儿,没错。等不及将信放回口袋,他拉住门环,将它用力往门板上撞了几下。

里头电视的声音弱了些,窸窸窣窣一阵,接着是伴随木板吱呀的脚步声,浮士德的心随着门轴拧动而收缩,几乎在门敞开之前便闭上眼睛,躲避将要出现的事物。这本应是一个开头,但它摸起来感觉却像尾声,让他与本意相悖地胆怯。

出于固执,浮士德一动不动地瞪视,直到那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对方看起来几乎——几乎称得上惬意松散。费加罗。

与他自己的紧绷截然不同,蓝发男人的嘴角向上勾着,他穿着那种再大上十岁的人才会穿的绸布短袖衬衫。眼角多了两条细纹,肤色比原来深,浮士德猜测是这南方海滩带来的好运,但除此之外,对方的相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十分肯定,眼前这人与五年前将他独留纽约的费加罗,毫无疑问是同一个。

啊,浮士德!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惊喜!说着,但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真正的惊讶可言,费加罗向他恳切地咧开嘴。若不是那段过往还鲜烈地横断在他们之间,如果他是二十岁而不是二十六岁,或许他真能受宠若惊那么一下,“快请进,好久不见。”

但浮士德长大了,于是只是站在门口瞪他。我收到了你的信。他最后说道,因为他实在不知道从何打破沉默,而此刻这封信很方便地就在他手中,提示着对话该往哪个方向进行。

“是吗,那太好了。”男人很领情地接了话,眯起眼,放在门把上的手一顿,接着向他的肩膀漫不经心地揽去,就要这样将他领进门里,“我们有橙汁,苏打水,你喜欢的茶,以及——”而后者狠狠拍开了他,手掌与手背相互撞击,一声巨响。

“你说,”浮士德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你快死了。”


“噢,好像是这样写的,没错,”悬着那只泛红的手,费加罗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忆落笔时的情景,“你提醒了我。”

浮士德仍然瞪着对方,那封罪证捏在他的手里。

“但如果不这样写,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亲爱的浮士德,从兰卡斯特到迈阿密可是一段难捱的路,”对方叹着气摇头,好像对那旅途的艰辛深感同情,但他奇异的瞳孔里闪烁着某种诡计得逞的愉快,“原谅我,我很难相信,即使没有这几个字,你也会出于自己的意愿离开熟悉的居所来到这里——我是迫不得已了。”


我们到了。驾驶座上的费加罗对他微笑,这是浮士德上大学后他第一次亲自开车载他出来,先前他因为什么事离开了纽约,一直在法国奔波,浮士德有将近两个月没见着他了。苦涩的分别。费加罗说他很抱歉,那双灰眼睛透过低垂的睫毛看他。我该亲自在那儿祝贺你的,浮士德,这可是你的大学新生活。

那句话竟然能说得那么歉疚,仿佛他下次一定会把电话那头有求于他的家伙给扔进大西洋底部。浮士德急了。这是哪里的话?您永远也不必对我道歉,有什么事我肯定自己也能办妥。他说。费加罗说好吧,不论如何他给他带了蝴蝶酥赔罪,请他收下,然后说带他去兜兜风。

点心礼盒放在膝盖上,他们的凯迪拉克从校园的石板道上开进马路,开过数十个明暗烁烁的街口,碾过下雨留下的长长水坑,最后他们停在这儿。浮士德瞪大了眼睛,看着室内台阶上盛装打扮、三两结伴的人们。“可您没说是来听戏,”他不知所措地张合着嘴,费加罗耐心地看着他,“我的衣服不合适,您早该告诉我要穿燕尾服的。”

“别担心,我们会先去衣帽间,”对方说,然后自然地抬起手来,将他套在衬衫外那件毛呢背心扯了扯,拉平一两条堆积的褶子,浮士德这才沿着手臂迟迟注意到费加罗今晚的打扮,那对珍珠袖扣在对方腕边闪过一簇柔光,他早该想到的。“他们会准备好你需要的任何东西,”费加罗宽慰他,然后又像要打趣他,对方的嘴角一动,“但如果我一开始便说要你来陪我来听《俄尔普斯》,你又怎么会来呢?”

他脸红了,寄望于昏暗的路灯没有出卖他的窘迫。“年轻人们可不会爱听这个——所以就当是你的老师在耍性子吧,”费加罗收回整理的手,半是恳求半是邀请地对他笑,“我已经把你骗了过来,既然来了,浮士德,还请你纵容我一次吧。”

浮士德抿紧了嘴唇。他点了点头,但仍然脸颊发热,因为费加罗说得没错,他确实不曾对表演产生浓厚的兴趣,以后或许也不会。他总是锁在书房里,要么就在客厅的扶手椅上蹲坐着看书,若不是他偶尔还与雷诺克斯和阿雷克出去转转,他一定会变成这世上最无聊的家伙。

但如果是费加罗开口,他会来的。走到另一侧为他的老师拉开车门,他悄悄地在心里想。穿着永远不会习惯的燕尾服,脊背挺直,在前来攀谈的人们眼前镇定自若,让费加罗为他骄傲——他会来的。


你被骗了。浮士德抓紧行李箱的提手,不想再向男人看去哪怕一眼。如果他抓紧时间,也许还来得及赶上一班今晚的火车。走之前他该去游客云集的海滩看上一眼,让这几十个小时的辛劳不至于全是白费,但又实在没那个心情——让迈阿密和它的海滨好时光都见鬼去吧!他怒气冲冲,背后的费加罗似乎说了句什么,但他没听清,他现在不想听见任何——

“浮士德?”

另一个熟悉却又不熟悉的声音。这下他如遭雷劈,简直不敢相信,回身便看见了另一个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再遇的旧识。

“……雷诺克斯?”

而费加罗身旁站着的正是他心想那位黑发青年。对方身材高大,套着朴素的黑色上衣与帆布长裤,腰上系着一条绵羊图案的围裙,显然是从厨房被声音吸引了过来,手上还握着尝味用的小勺。

“好久不见,这真是……”对方也同样惊讶而不知所措,望向浮士德又望向费加罗,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问,“你过得好吗?”

“算是不错,”他实在惊讶得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察觉自己在费加罗面前露出一脸傻相,迅速绷紧了身体回答问题,却又察觉这个最贴切的答案对数年不见的老同学而言太过敷衍,“……我住在兰卡斯特——华盛顿附近的一个小地方。”

“噢,兰卡斯特。”

然后是寂静。那两个人的眼神就好像在说其实他们这辈子都没知道过兰卡斯特是什么地方(其中有一対灰眼珠子在说谎)浮士德与他们相互凝视,交换眼神,陷入一阵不知该从何处拆分的沉默,失去联系的这些年自门槛到脚尖无限拉长,逐渐沿着后背攀上他们各自的肩膀,又用力下压,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言语。

“……你一定累坏了,快进来吧,”好一会儿,雷诺克斯如梦初醒,向一旁退了几步,蓝发男人同样向后让出了门口的位置,“虽然这座公寓不是我该做主的地方,但我相信兄弟俩不会介意你坐下来与我们吃顿饭的,”黑发青年恳切地说道。

浮士德几乎为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感到眩晕,但他咬了咬牙,决定看在雷诺克斯的份上忍耐到底,抬脚向门内跨了一步。

一旦走了一步,第二第三步便会轻松许多。现在,浮士德置身迈阿密市区一间外表毫不起眼的住所,他发现自己被挤挤挨挨的家具与温暖的灯光包围了。右边的客厅很小,有一台小电视在石砌的装饰壁炉旁,地毯是浅褐色,几只草绿色的布沙发围住一张胶木小桌,桌上垫着针织的白蕾丝镂空茶垫,上面堆着几本深受主人爱惜的图画书。桌腿旁散落了纸与蜡笔,看起来曾有人蹲坐在那处。

向左看去,他看见一处餐厅与图书角两用的空间,连接着半开放的厨房,矮书柜与双层老冰箱设法在一张餐桌与六张木椅四周找到了容身之所。墙上有数十幅画作,大小不一,其中一些前卫得令人无法理解,另一些更像是儿童的随笔。柜上摆着陶偶与小木像,都是些古巴与墨西哥风格的花哨摆设,珠串散乱垂在几个木质相框旁,里头每张照片都擦得干干净净。

眼前所见的一切看起来如此拥挤,却又保持着奇异的整洁,生活痕迹随处可见,每一件物事都年份已久,却又因备受爱意而完整无缺。浮士德晃神了。他有多久没站在这样一座——每一个角落都如此明亮的小房子里了?

他的母亲,他的妹妹,其中一个仍坐在克利夫兰乡村的窗边,等待某个败坏了家族名声的年轻人,祈祷他有一日幡然悔悟,提着行李箱回到故乡,而不是匿名寄来一封封冰冷的生活费。她们等待,仰头叹息,她们会在某个日落日出时走出门外,望向远方,她们会为他流泪——

“雷诺克斯先生,费加罗先生,我们回来了!家里来客人了?”

他走神得厉害,没注意到背后的大门又开合了一次。耳旁传来这样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回头便见到雷诺克斯所说的那对兄弟——他们的发色截然不同,有着同样明亮的眼睛。小一些的那个抓着哥哥好奇地打量他,而金发的哥哥已经自然地向他伸手,热情招呼:“欢迎!我是露提尔,露提尔·弗洛雷斯,旁边这个小家伙是我的弟弟米提尔,请问您是……”

“……浮士德·拉维尼亚。”

他犹豫片刻,伸手与对方的手交握,摇了一摇。一旁的雷诺克斯一手接过两人的书包和购物袋,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即使知道这是雷诺克斯的手,他仍因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僵硬了片刻。“浮士德是我与费加罗先生的旧友,他从东部过来,事出突然,不过我已经邀请他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了,希望你们不会介意。”

“当然不介意!你们的朋友也就是我与米提尔的朋友呀,而且晚饭都是雷诺先生准备的,由谁来吃当然也由雷诺先生决定了!”露提尔高兴地合掌一拍,看起来兴高采烈,“那么我来拿刀叉——米提尔,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有客人的时候——快点,你也跟浮士德先生打个招呼?”

“您好。”听见浮士德是雷诺克斯与费加罗的旧友,原本怯生生的小男孩一下便松了口气,向他略微羞涩地伸出手,“我是米提尔,欢迎你来做客。”

这个孩子总不能也是费加罗的阴谋的一部分。他没有犹豫,握着那只小手摇了一摇,然后听见费加罗在他身后恼人的笑声:“真有礼貌!米提尔,今晚有客人,可以等大家一起吃完饭以后再做作业,但做完之前可不能看电视,不然今晚就没有睡前故事。”

当然!小男孩大声回答,雷诺克斯带着那只书包往里走,将米提尔送进了卧室。露提尔则对浮士德一笑,拉他在客厅里坐下,与他热情地攀谈,从渐入尾声的秋收季聊到之后感恩节的安排。我今年刚成年,有点儿兴奋,之前差点就沿着火车线路北上,去各个农庄干活收大豆了。露提尔吐了吐舌头。田野的景色多美啊,肯定能画出好画,可是费加罗先生把我拦住了,说我年纪太小,会被骗工钱。

浮士德随着点头,尽力表现得镇定有礼,两人一句接一句地聊了下去。他感到旁边费加罗的目光一直扎在他的肩膀上,兴致盎然,于是很长一阵都没法真正觉得自在。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们在餐桌前坐下为止。气氛没有浮士德预想那般僵硬。兄弟俩的热情触动了他,他逼着自己表现得自然些,别在他们面前对费加罗发火。

总不能给无辜的年轻人脸色看。餐桌上的对话平稳交换,他的肩膀在暖烘烘的食物帮助下逐渐松弛,甚至在其中一个话题里成功向雷诺克斯开了个小玩笑。笑完他下意识补充自己无意冒犯,雷诺克斯说当然。而费加罗,起初问了他,火车上睡得如何,吃得怎样?之后在他们心知肚明的事实边缘来回打转,聊些无关紧要的天气与新闻,再也没有提起真正重要的部分。

浮士德处境微妙。他生气,但也没那么生气,并且觉得自己应该更生气一点儿。坐在那头怡然自得的费加罗让他想要起身离开,雷诺克斯的眼神又让他觉得自己该留在原位,而兄弟俩的热情让他不知不觉中吃了太多奶油炖菜。餐桌中间的大盘子被收走,甜点上来了。米提尔往嘴里塞着布丁,一直央求他多讲讲自己的事,他硬着头皮,无法顾及费加罗向他投来的目光,对兄弟俩实话实说。

“我是个图书管理员,也偶尔会帮镇上的人写写信、整理名册。”

“那你一定读过很多很多书了!”米提尔对此很是崇拜,“我也在读书——很多不同的书,因为我希望我能更聪明一些,以后也许就能去纽约或者加州读大学了!费加罗老师说那儿有很多大学,只要我足够努力,一定能考上其中一所。”

浮士德看向费加罗,对方的目光此刻却不在他身上,笑意盈盈地投向米提尔。“我相信你,”费加罗说。而浮士德只是瞪着。对方当老师时怎样可靠,他自己最了解。他也曾像眼前的男孩一般热情高涨,向对方保证他会进入多么赫赫有名的大学。而费加罗也正如此刻餐桌对面的他,笑容温柔,目光沉沉。


我相信你,浮士德。费加罗不假思索地说。那话听起来真的很确信,比浮士德自己还要有信心得多。费加罗的指尖不知何时落到他的脖颈后,然后轻轻捏了一把,姿态恰当而不失亲昵,就像那些疼爱孩子的家长会做的一样。你从不让我失望。

他收回手,浮士德几乎为那种触碰的消失感到遗憾。我保证。他说,灼灼望着那双平静又灰蒙蒙的眼睛。心底某处,他总觉得某一天能真正将它们点燃。

但现在费加罗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他随意倚靠在扶椅上,手指松弛,暗燃的烟卷在他们之间缓缓融化。费加罗身上有很多令他移不开视线的东西,那个烟卷前端的小红点便是其中一件,它每夜在他梦里牢牢吸住他的目光,像颗弹珠一样滚动跳跃。它的魅力就在于它知道自己多有魅力。


“还有人要再来一点布丁吗?”雷诺克斯问道,收拾着盘子。费加罗摇了摇头,打了个呵欠,浮士德看向客厅里那只钟——奶油炖菜让他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知觉。米提尔急匆匆地跳下椅子,自己回到了楼上的卧室,或许是去完成作业,他自己也当过老师,知道小家伙们平日都有多忙碌。露提尔看向浮士德。

“今晚您住在哪里?”他有些担忧地问,“虽然我很乐意留您下来,不过如你所见,我们这里房间不多,平日里我与米提尔一人一间,费加罗先生偶尔留宿时会与米提尔一起睡,我有时与雷诺先生一起,不过他说自己太高大了,总是坚持睡在沙发上……如果你不介意,也许可以跟我分一间房?”

“他可以来我家住,毕竟是我请他来的,正好我也想与浮士德多叙叙旧。”

哈。浮士德想。这个一整晚都在逃避对话的男人终于行动了。他看向费加罗,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张和善而波澜不惊的笑脸。“我有别的打算,不准备在迈阿密久留。”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可以他真想今晚就走,但到了这个点,已经没有合适的巴士了。他宁可在大街上睡一晚,也不愿自个儿踏进费加罗的陷阱一步,“我可以找间旅馆住一宿,明天坐车回去。”

“别那么紧张,即使你真急着走,至少可以来我家住一晚,明天再——”

“我不会去的。”

浮士德最后瞪了对方一眼,然后便转过头,盯着不远处客厅里正在播放一档答题获奖节目的小电视看。世界上最轻的金属是哪一种?你还有一次场外求助的机会!女孩挫败地趴在台上,颤抖地握着听筒,而他目不斜视,装作电视里观众们的尖叫很有意思,没有回应对方落在他背后的眼神。

“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来我住的地方。”一旁的雷诺克斯沉默了片刻,忽略了费加罗挑起的眉毛,向他提议,“只有一张床,不过我可以睡沙发。”

“……别傻了,怎么能让你睡沙发。”浮士德不由得抿紧了嘴,对他的老同学叹了口气,“我不想打扰你。”

这不是打扰。对方也抿紧了嘴,浮士德犹豫地看着他。即使是形影不离的大学时光,雷诺克斯也极少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在当年我们分别之后,我一直……”他停住了,浮士德知道他为什么停顿,也不会将理由在此处说出口。这不是他们现在就该谈及的事。这不会是打扰,绝不会是。雷诺克斯强调。

“我明白了,雷诺克斯,”他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奶油炖菜让他心软了,他真的觉得那是今晚最好吃的一道菜,“谢谢你的好意,就照你说的吧。”

“为什么我的提议没有得到同等待遇?”

费加罗在一旁半真半假地抱怨,咳嗽两声,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缝。三二一,女孩的父亲也答错了,她挂断电话后垂头丧气地下台,而浮士德愈发火大,为了女孩痛失的五万美元奖金以及费加罗。他冷冷转向对方:“你甚至没有写你自己的地址,费加罗,那封信上写的是弗洛雷斯家的地址,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儿——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毫无真诚可言。”

费加罗的嘴张开又闭合,浮士德以为那是羞愧的表现,但他错估了,那人只是眨眨眼:“你的确在这儿找到了我呀,浮士德,我写下兄弟俩的地址,只不过是因为我天天都赖在这儿罢了。要是去我的公寓或诊所找人,那才真要扑个空呢。”

借口,浮士德冷哼一声。他不再理会费加罗,不再关注电视节目,提起行李,向一旁神情有些迷茫的露提尔点了点头。金发的大男孩为他明早就要离开感到遗憾,但也不再挽留。雷诺克斯抓起一旁的外套,与费加罗相互点头,然后去楼上与米提尔说再见。

相比漫长的晚餐,告别过程简直快得出奇,十分钟后,他与他的旧友便结束了来来回回的告别与社交手势,一同跨出这座公寓,拉紧外套,将费加罗、弗洛雷斯兄弟、下一个答题者以及温馨得与费加罗不相衬的一切都关在了门内。

他们一路沉默步行,回到雷诺克斯的住处。一间独栋小屋,非常小,但足够靠近水边。

离开了灯光与餐桌,他们之间的气氛再一次变得艰涩。四年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也没活过几个四年呢——他不知道该对雷诺克斯说些什么。这种失语和他对费加罗压抑的怒火不同,是一种歉疚而忧伤的失语。雷诺克斯值得一个比他更称职的朋友,早在四年前,他便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


浮士德,你该好好睡一觉。雷诺克斯对他说道。他给他喊来护士,擦洗换药,再盖上被子,将水杯重新倒满放在床头,干净的毛巾搭在床脚。浮士德,我知道你疼得睡不着,但你至少该闭一闭眼睛。浮士德,吃点儿东西,我带了黄瓜三明治。浮士德,这儿有几本杂志,你想读点什么?浮士德,我很抱歉。黑发青年低垂的目光透过眼镜落向病房窗外,像这样来看望浮士德的日子里,他总是看起来很平静,但浮士德知道不是这样。

那时候,他与他一样难过,这是肯定的。雷诺克斯就是这样的人。抱歉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躺在雷诺克斯借给他的沙发上,他回顾过往的相处,直至此时,旅途中的所见与晚餐时的对话仍然一遍遍将他冲刷:摇晃的车厢,上一个乘客窗沿留下的烟灰,他睡了又醒,神经质地把信拿出来读,又仔细叠好放回,只想着费加罗所说的明晃晃的死,却不曾预料到他的欺骗,又或是雷诺克斯的出现,一个诡计,想方设法使昨日重现;后来有人在车厢里喝醉了,有些乘客换到另一头,但他一直坐在原位,睡了醒,醒了又睡;迈阿密的夕阳注视他在大街上徘徊的身影,他不知第几次走下城际巴士,好像一只四处碰头的蚂蚁,焦虑地沿着撒下的糖粒行进。

来自过去的幽灵始终在他身后,从兰卡斯特追到迈阿密,从十字路口跟踪到药房对面的便利店,没完没了,在他耳后念叨着同一个地方,纽约,纽约。幽灵们在他买报纸问路时蹭过指尖,为汽水付账时躲在五分硬币的背面。你要找的地方离这儿就两个街口远了。嘿你记得纽约吗?您的东西一共六十美分。嘿你记得纽约吗?拜托,我不否认我记得,他想说,所以别问了!

然后是弗洛雷斯家。餐桌上,雷诺克斯,兄弟俩,还有费加罗。四年不见的雷诺克斯说,弗洛雷斯家的冰箱总是塞得很满,只要多来几片面包和两个搅蛋,晚餐肯定足够他与大家分享。接着是露提尔。浮士德先生是费加罗先生的旧识?您看起来真年轻,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呢。米提尔说什么也要他尝尝黑枣布丁,因为那家传配方是他已逝母亲的最爱。

而费加罗说,你看起来长大了。

他的脸上带着那种叫人讨厌不起来的微笑,浮士德尽力想要让自己厌恶它,抗拒它背后的那个意思,但却似乎怎么也做不到。“其实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你是怎么也不会愿意来了,”餐桌上的费加罗说道,微微皱着眉苦笑,就好像他真那样无耻地想过,而坐在此处的浮士德是天底下最好预测的最大的傻瓜,“很高兴见到你。”他的话语轻轻柔柔,叫人挑不出错。浮士德恨死了他。

我确实长大了。

(这件事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了很多次)

他躺在这张沙发的长边上,闭着眼睛,仍然能听见自己餐桌上莽撞的回答,让人生疑。现在他知道自己根本不该说那句话了,那又怎样?他不要费加罗再用以往看孩子的眼神看他,因为任何一个角度而言,他们都不再是过去那种关系了。

“毯子躺起来舒服吗?”

是雷诺克斯在问他。对方换了衣服,也卷着薄被半躺在沙发的另一条短边,头发乱糟糟的。浮士德点了点头,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该先道谢,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样出口。为了拒绝雷诺克斯让出的房间,他自己抢先占据了沙发,没想到对方干脆也带着被子过来,就这样睡到了另一头。

明明有一张空床,却没人愿意睡,是不是有点儿傻?浮士德笑了一声。雷诺克斯摇摇头,打个哈欠,将眼镜放在一边,现在他看起来若有所思。“我想起大学的时候,”黑发青年缓缓说道,“我们总是这样睡,不是吗?喝了太多啤酒,身体重得连房间也走不进去,你,我,阿雷克,还有其他同学……”

“……的确,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他僵硬了,轻声嘟囔,“至少我们的重逢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那我们就不说这个。我真的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浮士德,我一直都在找你。”雷诺克斯说道,他的声音颤抖,但那仅仅微弱地持续了片刻,“我去了你的老家,两次,但你都不在那儿,你的妹妹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她说你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很抱歉。”

自他与雷诺克斯再遇的那一刻起,这句话便一直在他肚子里。这是他欠雷诺克斯的。他想。对方没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把他拒之门外,仅仅因为他是雷诺克斯,有一颗常人所不能比的真诚的心。他自己,费加罗,或者那兄弟俩,任何人站在对方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地为自己羞愧。“我非常非常抱歉。”他又说了一遍,“但你不该来寻找我,雷诺,这从来都不是你的义务。”

“不是义务,而是我自己的想法促使我寻找你。”雷诺克斯说着,翻了个身,那张短沙发看起来对他的体型而言实在太小,浮士德很难相信他真能在那儿睡得安稳,“但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因为你来到了这里,而你看起来……不错。”

“你也是,你看起来很好。”这是真的,雷诺克斯看起来过得很好。

“……两年前那一次,我站在你的老家门口,你的母亲对我说,她做梦都希望你回去一趟。”声音变得很轻,声音的主人不知道这是不是句合适的话。她说她想你。雷诺克斯说。

浮士德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有一块类似石头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嗓子眼。我知道。他闭着眼睛,在昏暗中往沙发里窝了窝。他一直都知道。即使不再与母亲交谈,他也知道她想他。有些事情孩子们就是会知道,就像妈妈对另一些事永远了如指掌。

你明天就走吗?雷诺克斯在一阵冗长的沉默后问道,他以为浮士德是困了,伸手去摸台灯的开关,准备熄灭它,“我希望你能多在这儿留一阵,方便的话——这里很适合度假,我希望你能多待一会儿,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多久都行。”

“……好吧,也没那么急着走。”他哑声说,然后想起什么,笑了一声,“哈,我出发的时候太匆忙了,现在想想,或许我已经把自己的工作给彻底弄丢了。”而且就为了费加罗的那点破事。

“会有办法的。你可以留在这儿,给你之前工作的地方写封信,或者找新工作——我们都会帮你。”

他细想晚餐时匆忙的谈话,如果忽略留下可能带来的一系列麻烦,他与雷诺克斯之间还有很多该说的,这几年发生了太多,足让他们坐下来讨论三天三夜没个完。至于麻烦,费加罗,这三个字本身就能概括。但此刻有另一种想法:凭什么仅仅因为费加罗带来的麻烦,他就不能留下与自己的好友叙叙旧?凭什么费加罗总能毁了他?“前提是你答应我从明天开始睡回自己的床上去,雷诺,这张沙发对你而言太小了。”

对方在那头笑了一下,“我答应你,浮士德。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对话仅止于此,他确实困了,翻个身便说了晚安。

黑暗笼罩了他们,佛罗里达州的秋末如晚夏,海风自窗户的缝隙渗入,浮士德在不知是想象还是现实的海浪声中静静闭着眼睛。他在想,为什么不呢?这几年他待在那个小镇里,一步也没有走出田野环绕的边界,而如今他已被费加罗的那封信引来了海边,为什么不呢?这里有雷诺克斯,还有沙滩,他要享受一些数年以来没有享受过的东西,然后再精神焕发地回他的兰卡斯特小窝里去。


3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就这么落进了这样简单的圈套。”

浮士德喃喃自语,现在他拿着橙汁戴着墨镜,在太阳伞的阴影下与雷诺克斯一人一侧,望向不远处与小米提尔交谈的男人。那两人刚刚一起完成了“爸爸与妈妈会在天国居住的”沙堡,正在收集更多的贝壳与死海星, 商量下一座该以谁的名义建成。

要他猜测,接下来可能会有“露提尔哥哥的美术馆”和“费加罗先生的新诊所”,甚至“雷诺克斯先生不需要睡沙发的大房子”。烈阳之中,费加罗的侧脸镀着反常热烈的暖光,从他所在的地方看去,姿态柔和得几乎叫人困惑。

这提醒了浮士德:他仍然无法发自心底地相信,那就是费加罗。他在迈阿密待了好几天,这是费加罗自晚餐后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雷诺前几日工作之余带他逛了逛市场与街道,今天答应了弗洛雷斯兄弟一起来海滩,于是费加罗也自然而然出现在这里。他没有放松警惕,但费加罗同样心中有数。他没有再贸然靠近他,而是让自己的存在变成了一种悄无声息的提醒:愿不愿意,他就在他视野的边界游荡,干点这个,干点那个。做一个弗洛雷斯父母的城堡,做一个浮士德的图书室。

“圈套?”一无所知的雷诺克斯问道。

“他写了一封信给我,邀请我来迈阿密度假,我没有理会,后来他又寄来一封信说他……有些需要我到场的紧迫事务,我非得来一趟不可。”他闭了闭眼睛,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自然,他不想让雷诺克斯知道,费加罗是如何用四个字便将他从美国东部连根拔起,直直送到了喧闹炎热的佛罗里达。

干得漂亮,他羞愧得想死,但费加罗才是那个幼稚得该羞愧至死的人(他几岁了?)雷诺克斯只是看着他。原来如此。对方简洁地答道。他毫不怀疑的态度又让浮士德内疚。

“结果到头来,在这儿等着我的并不是什么所谓的急事,而是重逢。”浮士德又笑了一声。你一点儿也没变。他真诚地说道。也许从这角度而言他反而要感谢费加罗,可他绝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你也是。你看起来气色不错,虽然也许可以再多吃点儿。小镇生活很适合你,安静,而且规律。”雷诺克斯也对他微笑。浮士德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咳嗽了一声,没有答复。

因为,他想,小镇生活的确没什么坏的,也没什么特别好的。第一天,四周与纽约相比太安静了。第二天,你发现这里的酒吧十点打烊,而且深夜路灯不亮。三个星期,杂货店主能在你进门时就认出你来,因为在镇上每个人到最后都会认识所有人。两个月后,这就是你唯一知晓的生存方式了,漆黑的夜晚与宁静的黎明,没有消防车在凌晨四点疾驰而过,好像你这辈子从没去过别的地方,纽约?哪儿来着?

我那时起便觉得你需要这种生活,相信费加罗先生也是这样想的。见他不回答,雷诺克斯片刻后接着说道。那个人没有说过,但我知道他也这样想。

“哈,这可不好说。”浮士德喃喃道,“我不知道费加罗如今从我身上想要什么。”

“费加罗先生这几年一直在迈阿密,与我们读大学时大不相同,他隐姓埋名了,享受生活,”对方耐心与他解释,“这一片本地人更多,平日里更热闹,他的公寓和诊所也都在这附近——不过他这段时间几乎不去诊所,好像在给自己放假。”

……那你呢?浮士德迫不及待想将话题从费加罗身上引开。这两天,雷诺克斯已经告诉他,现在他是海滩的救生员兼保安,偶尔帮忙鼓捣邻居的电器,深受社区的信任,已经在迈阿密生活了将近两年,最近刚买了属于自己的车,一辆省油的希尔曼,多么典型。雷诺克斯是个好男人。他遇到过几个女孩,有过一些关系,但都无疾而终,其中有他不爱说话、太过木讷的原因,或者是他在弗洛雷斯家花了太多时间。

但这点细节完全不够。黑发青年指了指大海,想到什么,嘴角微微勾起,“我工作的那片海滩本地人去得少,是个游客聚集的地方,会有小孩子试图把吃了一半的冰棍送我。”

“吃了一半的冰棍。”浮士德哼笑着重复,“听起来是份适合你的工作。”

“大部分时候确实如此,有时候会有游过了网线的游客,或者喝醉了的男人用酒瓶子打架,剩下的时间都还算平静。不过淡季快到了,我冬天会去附近的码头帮忙看船,或者帮海滩培训新的救生员,直到明年晚春,”雷诺克斯点头,“总之,很适合我。”

“我猜是的。”浮士德完全能理解为什么海滩会雇佣温和的雷诺克斯,他的老同学从头到脚就是这块料,平光眼镜背后凶恶的眼神会让麻烦自个儿远离。他叹了口气,“而我只是在小镇里整理书本,教两三个孩子读点儿简单的法语,算不上什么重要或令人兴奋的事。”

雷诺克斯又露出那副他每次自嘲时都会露出的不赞同的表情:“别这么说,图书管理员没什么不好的,你远远不止你所自称的……你是个受人尊敬的研究者,如果——”

“我感谢你能这样说,但是,”浮士德打断了他,“我不想谈论那些。”

好的。雷诺克斯点了点头。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们这几天已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对话——雷诺克斯试图提起一点儿什么,浮士德否认,求他不要再说,然后雷诺克斯就把这一切暂时放下,但聊着聊着又会不由自主地提到点儿什么,固执得像一头牛。他知道雷诺克斯不是故意惹他生气,也许再过几天,一个星期,他会做好心理准备,但——

“出来跟我一起玩会儿吧,浮士德。”

不知不觉,那头的费加罗已经来到他身前不远处,向他伸出一只手,仿佛他们突然已经是会在沙滩上帮忙把躺着的对方拉起来的好朋友了,“都来到海边了,只躺在伞底下有什么乐趣可言?”

“我不想去,你可以叫雷诺克斯陪你。”浮士德面不改色。

“雷诺已经在平日的工作里晒得够多了,太阳伞是他应得的。”费加罗对黑发青年笑了一下,后者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来吧,米提尔与他的哥哥一起去游泳了,我一个人很寂寞……跟我一起走走吧,沙滩能让你的脚放松,这里的沙子都又细又软。”

浮士德深深叹了口气,知道对方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但他仍然忽视了费加罗提供给他的那只手,从沙滩上起身拍拍裤子,跟在对方身后,往更靠近水边的地方走去。几天过去,他已经不想大吵大闹了,但有些事你不能妥协。费加罗看起来心情不错,带他沿水边散步,两人始终隔着一整条手臂那么宽的距离,从这头一直走到游客更为稀少的另一头。

失去了三两结伴的人群装点,这片沙滩看起来很不一样,浮士德说不清怎么回事。初抵达时,迈阿密令他觉得活泼,但就像每次从一处去往另一处,对风土人情的第一印象总是生动却难以挽留,稍纵即逝,过个两三天具体细节就因惦记着自己的烦心事而糊成了一团。他只觉得他与费加罗似乎走错了,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迈阿密,走进了一个先前被神秘力量给遮蔽着的保留地里,只有沙滩,水,以及彼此。

不知不觉,雷诺克斯与弗洛雷斯兄弟离他们已经很远,他不喜欢这种似乎除了对方的存在便没别的什么可供关心的焦灼气氛。他们始终保持沉默,寂静随着前行增大了体积。他不清楚。他原以为对方会借机与他讲起五年前,浮士德想,也许对方会想知道他被抛下后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你最近经历了很多变故,浮士德先生,”戴着金框眼镜的主任让他在办公室里坐下,给了他红茶,但言辞并不委婉,“我们始终是一所大学,不是救济所。如果——”

“我必须得完成我的论文。”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如果有一天费加罗回到纽约,发现他为一点小小的考验便放弃了学业,他一定会对他非常失望的,“我可以提前毕业,您知道我能做到,剩下的奖学金至少足够学费了。我在纽约有几个朋友,还有兼职,总有办法维持生活。”

对方透过厚厚的镜片给了他一个眼神,令他坐立不安。我会想办法的。他又说了一遍,突然觉得自己傻透了。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努力装作大人的样子讨价还价,但又能怎么办呢?浮士德咽了咽口水,如果在这儿表现得不够坚定,失去了学校的支持,他就完了。“我的导师告诉我,我的研究很有价值,如果我能在之后进修硕士,甚至离开学校后更进一步地——这会成为学校宝贵的资产。而且我的记录良好,从来没惹过任何麻烦,以后也不会。”

他从没惹过麻烦。他不打架,不吸烟,不嗑药,只与朋友喝一点儿酒,但从不因为宿醉迟到——他什么都尽力做到最好,学校没有任何理由抛弃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话说回来,费加罗也没有任何理由抛弃他,而他现在坐在这儿,全部财产便是脚边的几个箱子,无家可归。

浮士德突然就又不太确定了。

“让我们看看能做些什么吧,浮士德先生,”对方说,“你可以离开了。”浮士德从对方的语气里听不出端倪,也猜不透学校最终会如何决定他的命运,只好带着行李走出了办公室。也许阿雷克能在他与朋友的合租公寓里收留他几个晚上。他知道他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把费加罗人间蒸发之前要求他看的那本概论看完。至少他被赶走前从大宅里把那本书带了出来。


“明天你有什么安排吗?”几个世纪的静默过后,他听到费加罗问他。对方正站在一个浅得不足以没过双脚的水坑里,海水一层一层扑涌过来,将他的脚背拍湿,拖拽着四周的沙子,试图将那个小坑填平,但始终没能如愿。

没什么安排,他回答。他可以编造一个去冷饮店之类的理由,但费加罗会把他一眼看穿。他十年前就一点儿也不喜欢香蕉船,总是点杯可乐,最多再加个冰激凌顶。

“那太好了,我想明天——我有一趟需要出城办的事,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来。实际上,我希望你开车带我去。”

“为什么我非得为你的事跑一趟?”

“我得去跟一个老相识聊聊,但不能将雷诺或弗洛雷斯兄弟扯进来,”对方看起来有些心虚,“这事很重要,但是还没板上钉钉,不能提前让他们知道。”

“与朋友聊天有什么不能一个人去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我需要你。”费加罗说。

又来了,又来了。我需要你呀,浮士德,我总是需要你。费加罗总是这样说,追溯起来,从十年前开始就总把一些根本不在乎的事说得比天还高,甜言蜜语,听起来简直就像这次加西亚先生破天荒地真有求于人。但他太了解他了,所以不。

“我再也不想跟你扯上半点关系。”

浮士德哼了一声,别开眼睛,盯着脚边一只朝海水里爬的小寄居蟹,他记得它们其实不是一种螃蟹,更像是龙虾。我不去。最后他不安地低着头说。你为什么不能花钱雇个人为你开车?那点花费对你算不上什么。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眼前费加罗嗅到了转机,然后对着自己比划,示意浮士德看看他身上那件毫无品味的T恤,上面用粗字体涂着大大的:我粉红爱心迈阿密。他一点儿不想注意到这个,费加罗完全把这股赤诚的地域情怀给毁了。我在这儿是个穷光蛋医生,浮士德,你不明白吗?他夸张地叹了口气,仿佛现在不明事理的人是浮士德而不是他,“我不能雇人给我开车,传出去太不像样了。”

“你想用我来维持你完美的小镇医生伪装。”浮士德冷冷下了结论,“确实,你的事我一个字也没对弗洛雷斯兄弟说过——但别得寸进尺了,我只是不想给自己徒增烦恼,留在这儿也只是为了度假,不是给你跑腿。”

“好吧,你记得我寄给你的第一封信吗?那部分是真的,浮士德,的确有需要你到场的事,这就是其中一件。我需要你的见证。”

“见证?”

“是的,这很重要,”对方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你来了就明白了。”

他那时没答话,径自往回走了。那天晚上他们五个人一起去吃了龙虾卷,结账后他躲开了费加罗若有所指的眼神,回雷诺克斯的公寓里睡沙发,试图假装这事没发生过。但出于某些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理由,第二天醒来,浮士德发现自己来到了费加罗的公寓前。

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站在楼梯角苦苦等待,我来了,然后呢?他四下张望,公寓所在的街区看起来比弗洛雷斯那边整洁些,说是隐居,到底那人是不可能忍受脏乱吵闹的廉价联栋楼房的。浮士德兴致缺缺,冷淡地瞥着一只落在邮箱上的海鸥。他不指望费加罗请他进去坐坐,反而希望对方别在无用的礼节上浪费时间。

等待。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止不住地冒出那种又被骗了的预感,这怪不得他,如果已经坚忍地被蛇咬了整整十年,就允许自己怕一天井绳也实在有情可原。人一生能承受的欺骗就那么多,他前半生便已经把额度花光,再也听不得一点儿谎言。

“久等了?”

他听见背后的楼梯吱吱嘎嘎,转头便看见了罪魁祸首。

费加罗今天打扮得倒让他想起五六年前的对方,不如以往正式,但仍然风度翩翩得令人气恼,普鲁士蓝衬衫配银扣的波洛领带,胳膊上叠挂着一件不太可能派上用场的粗呢夹克,大约只是为了好看。浮士德猜测,这位旧识对费加罗的底细一清二楚,以至于对方不得不淘汰了那些水果丝绸短袖,重拾了过去的做派。

“我们要去哪儿?”坐进费加罗那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旧雪佛兰,他仍然没忍住询问。

“放轻松,只要照我指的方向开就好。”

他翻了个白眼,不再追问,遵循指示前进,时不时在对方要求时无言转弯,最后开上一条远离市区的双道公路。随道路延伸,两侧的建筑逐渐稀疏,浮士德察觉,他们来到了城镇与原野的交际之处,一段混凝土与小麦的数量都不够多的过渡区域,四周只有那种参差的尴尬景色——以及一座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年历史的加油站,孤零零站在路边。

“就是这儿。”费加罗坐在副驾驶上,狠狠咳嗽了两声,看起来没睡够,“他应该就在里头。”

浮士德深吸了口气,“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你得跟我一起下车,”对方眨了眨眼,“不然就没有意义了,见证,记得吗?”接着费加罗便一扯衣领,推开车门自顾自迈了出去,甚至没回头看上一眼。浮士德咬了咬牙,给车熄火,从另一边钻了出来。

加油站安静得出奇,坐落在人烟稀少的郊外,生意也十分冷清——视线所及,只有两个无所事事的油泵,一个垃圾桶;百事可乐的大伞插在折叠桌椅中间,桌上的玻璃瓶子没人收拾;一个红头发的高大男人,站在他的福特野马跑车旁,懒散地为车盖擦洗。男人赤裸的上身沾满油污,在阳光曝晒下与汗水融化成片片斑驳,沿着肌肉的纹理流淌,与底下缝合线形状的纹身相衬托,呈现出性感又怪异的模样。

越走近,浮士德便越能感到对方身上那股与鲜艳的红色跑车格格不入的死气:神情忧郁的嘴唇与两只不甚清醒的眼睛,组合成一张英俊但压抑的面孔。他皱紧眉,难以想象费加罗与这样的男人能有什么关系——即便有,也绝不是什么文明的来往。

“你变老了。”

那男人不曾从刷洗中抬起头,只翕动嘴唇说了这样一句。浮士德停住了脚步,而后才意识到,对方恐怕不是在与他交谈——蓝发男人毫不动摇,径自走到了对方身前几步远才停下。

“是幸福生活的痕迹哦。好久不见,密斯拉。”

“你好,费加罗。很久不见吗?抱歉,我记不得了。”对方冷淡地抬头,言谈出人意料地很有礼貌。

“上一次还是戚蕾塔的葬礼,所以是的,十年是很久很久了。”费加罗面不改色地说。

浮士德没有再走近,他站在稍远的地方听他们谈话,有些犹疑。十年前他跟随费加罗去往纽约不久,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光是适应新生活都手忙脚乱,自然对年长监护人的人际关系一无所知。至少这一点,对方没有骗他。的确是旧识。

“第一次重逢便提起她的名字,费加罗,想清楚了。”被称作密斯拉的危险男人眯了眯眼睛,“请直说吧,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可能会杀了你的。”

“当然。她的孩子,你有印象吗?”

“……也许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了吧,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费加罗深深叹了口气,“真是太冷酷了,要是戚蕾塔泉下有知,会被你气哭的吧?”

“快点说完,如你所见,我很忙。”

眼看红发男人耐心逐渐耗尽,浮士德谨慎地看向费加罗,发现后者不慌不忙地换了站姿,现在一只手撑在车门上好不惬意,“你现在就在这间加油站上班吗,享受生活?退休演习?”费加罗没来由地寒暄,“而且还开着戚蕾塔的车在这迈阿密——在她的老家晃悠?来了多长时间?”他连珠炮一般发问,口气近乎愉快。

“停留一阵。”对方顿了顿擦洗的动作,似乎在消化那些来得太急太快的问题,“在接到下一份工作之前。”

“噢,所以还是在杀人?”

浮士德屏住了呼吸。

“没必要问那么多吧,”密斯拉一点儿不以为然,听起来甚至有些困倦,“还是说你有工作给我?”

“好吧,就当你还在干老本行了。工作倒是有,但与杀人完全无关,希望你最好从今天开始全部忘掉。”费加罗摆了摆手,又向僵硬的浮士德示意,“你看,我这儿还带了小朋友来,别吓到他。”

红发男人朝他瞥了一眼,又一次眯起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十年不见,你跑到我面前来,提起戚蕾塔和她的孩子,然后又要我接一份跟杀人无关的工作?我还没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而且你背后那个怎么看也不会是戚蕾塔的,他的眼睛是紫色。”

浮士德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时机,但他开口了:“我不是。”

“别搞错了,我没说他们在这儿。”费加罗大笑起来,“戚蕾塔可生不出浮士德这样的孩子,她的孩子们直率得多,也更年轻,你会喜欢他们的。”

密斯拉一动不动,“所以说,还活着咯?”

“这是什么话,当然还活着了,”蓝发男人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露提尔和米提尔,我一直是他们的监护人,虽然这几年我才亲自搬来照顾,不过至少两兄弟安然无恙地长大了,而且你猜怎么着:他们现在就在迈阿密,离你不到二十公里,活蹦乱跳。”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不过我听不出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对方厌倦地打了个哈欠,又垂下了头,“我只是过来度个假,在湖边住几天就走,没空去看他们。”

“你当然得来看看,他们会很欢迎你的。”

“没空。”

“你还记得戚蕾塔的遗嘱吗?”

密斯拉抬起头,野兽般绿荧荧的眼睛里多了一层绵密的雾霾,柔软了原本分明的瞳孔边缘,浮士德觉得那个男人有片刻看起来很难过。但也有可能只是对方太困了,他说不准。“我记不清了,”男人重新垂下眼睛,打了个哈欠,“我已经拿走了她留给我的所有东西,就是这样,没什么别的需要记得的。”

“你可以这么说,”费加罗缓和了语气,似乎不愿在这件事上太咄咄逼人,“不过那时我没将她遗嘱的另一部分公布……”密斯拉的眼神尖锐起来,蓝发男人显然察觉了这种变化,讨饶似的举起了手,“嘿,完全是为了免去你的麻烦,要知道那时候你才二十岁,整日茹毛饮血——”

“怎么回事?”

“遗嘱的另一部分规定了继承的条件:如果两兄弟的父亲也去世了,你会成为下一任监护人。原本你得先接过赡养那两兄弟的义务,然后才能继承那些遗产,”费加罗解释,“不过那时你不适合照顾孩子,作为戚蕾塔的遗嘱代理人,我动了点手脚,没要求法院执行那一条。现在,严格意义上来讲……你手里那些戚蕾塔的纪念品都不是你的,至少暂时不是。”

“长话短说,到底要怎么做?”

“很简单,做你本来就与戚蕾塔约定了的事:照顾她的孩子,签几份协议,正式成为他们的监护人,然后接送他们上学,买菜,偶尔刷刷浴室的瓷砖——两个孩子都很听话,而且露提尔今年刚刚毕业,所以也没太多要干的活儿,很轻松吧?”

“如果我不想呢?”密斯拉冷冷问道。

“那么,我就会叫法院收回戚蕾塔的遗产,现金,加州的房产……”费加罗望着面无表情的密斯拉,话锋一转,“戚蕾塔的首饰和衣服,她收藏的艺术品,这辆野马,还有留给你的那颗水晶骷髅,这些你也都得还回来。全部的遗产。”

红发男人沉默了一阵,浮士德感到冷汗在脖颈后侧凝聚,气氛僵得像要结冰了,费加罗却并不着急,十足耐心,直到密斯拉再次开口:“是什么让你以为有人能拿走我的东西?”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或迟疑,“我会在他们踏进门前就把人全杀光,再把他们都挂到好莱坞的字母上风干。”

“你可以一个人弄死十个,我不怀疑你的能力,”费加罗耸了耸肩,“但是据我所知,你没把她的那些衣服首饰都带在身上,不是吗?应该还在加州她留给你的某间安全屋里吧。”

“你想说什么?”

“一通电话,然后你就会失去它们。”费加罗对他微笑,“从这里开车回加利福尼亚需要几天?我还没试过呢,密斯拉,开回去以后记得给我拨个电话,告诉我走完这段路究竟需要多久。当然你想坐飞机我也不反对,我会让人在你的航班起飞后把戚蕾塔的野马拖去卖了。”

红发男人瞪着他,他很享受这种关注,放慢了语速,“等你回到那儿,那些东西早就被我的人搜出来了。记得吗,戚蕾塔的房子用的都是雪和白设计的机关,那段时间帮她清点财产的人是我,我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我不现在就杀了你呢?”

“问得好!”不好,一点儿不好。浮士德紧盯着几步开外的两人,他的前任导师滔滔不绝,“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亲爱的浮士德给带来了,你看,”男人不厌其烦地解释,“我们人数占优,你没法把我们两个都留下,只要我拦住你,他总能想办法离开这儿,打个电话给我的律师,在你把我沉进大海前就把那些遗产贴上封条,打包带走。”

好主意,虽然有个问题:浮士德并不认识费加罗的律师,也不想在海滨假日里上演生死时速,除了失业还把性命也为费加罗的异想天开搭上。但没关系,眼前名叫密斯拉的男人已经与费加罗十年不见,大概还不了解这一点。

“我讨厌被人威胁。”红发男人烦躁地嘟囔,显然没彻底放弃将费加罗的头拧下来。

“好好想想,这一切真的值得吗?”费加罗甚至伸出手,宽慰地拍拍他,“想想戚蕾塔,想想她会怎么说吧,她寄予厚望,甚至把照顾他们的要求写进了遗嘱里——这样一想,或许你也懒得在乎她,只想留着那颗骷髅罢了,挺值钱的不是吗?”

密斯拉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知道,接受义务也不代表你损失了什么。”费加罗放缓了语速,作出个精疲力竭似的手势,“就当是来与他们交换情报?带薪的海滩休假?关于妈妈的问题我也差不多回答累了,是时候再加一个新监护人来应付这些了。”

良久,密斯拉摇了摇头,先前脸上那种烦躁的压迫感褪去,现在只剩困惑。也许费加罗的策略奏效了,证据是他们俩现在还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等待,虽然只有蓝发男人一个人面带微笑。

“我不明白。”

“哪一部分?”

“你不是已经照顾他们很久了吗,为什么现在需要我?”

“这个嘛,也许你很久以前,十来年以前……听过我收了门生在纽约培养的传闻?”

“没听过。”

浮士德有种不好的预感,费加罗面不改色。

“那你现在听过了,就是你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在你追问之前:是的,我们时隔六年重归于好了,现在正如胶似漆,而且很快就会一起回到纽约逍遥自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什么?”

这根本说不通。他瞪大了眼睛,密斯拉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游移片刻,皱起了眉。


“好了,亲爱的孩子,”母亲将小行李箱提到了门廊边,与大箱子一起列好,然后转向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脸旁。他很眷恋那温暖,因为,妈妈。“我不想对你说谎,浮士德,你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但我知道你很坚强。别听外人怎么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而他突然有了这样一种冲动,小浮士德想告诉她,他不想走。他才十五岁,远不到能去离家近千公里的大城市读书的年纪,那里没有母亲,没有妹妹,也没有阿雷克。但这种冲动很快就退却到更远的旮旯去了,因为他又想起那间灯泡坏了一个的校长办公室里,费加罗向他承诺。纽约,学校,远大前程,他保证他一定会喜欢的。纽约有巧克力圣代、玩具汽车、电影和爆米花,孩子们肯定喜欢。

虽然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读不完的书,最好的学校,还有费加罗先生的手——

“吻我吧,”她说。浮士德凑上去在母亲的嘴角轻点了一下,湿润的触感让他眼睛红了。每个妈妈都看得出,但也知道男孩正处在动不动便要难为情的年纪,于是不会说出来。“然后抱抱你的妹妹,她以为你只是要去隔壁镇上呢。抱抱她,亲她一下,但看在上帝份上,别弄哭她。”坐在地板上的小女孩与她的泰迪熊一起看书,她叫它贝贝,它的胸口扎着一个紫色蝴蝶结,那是他们一家人眼睛共同的颜色。

“我不会的,”他眨眨眼,忍着哽咽对她微笑,然后向母亲保证,“我绝不弄哭她。等着吧,只是读完大学而已,你们还没眨眼我就毕业回家了。”

至少那个时候他是真心保证的,不弄哭他的妹妹,以及回家。他哪个都没做到。


“我很快便会离开迈阿密,但我没法放下心来,”费加罗说,“这是我来联络你的唯一理由,密斯拉,这与你我无关,而是关于戚蕾塔和她的孩子。”

“戚蕾塔和她的孩子。”男人机械地重复。

“是的。”

对方目光又一次在他与浮士德之间游离了一会儿,终于厌倦地撇了撇嘴,“有空的话。”

“最好这个月内你就来一趟,我已经把文件都准备好了。”蓝发男人又露出一切如他所料的笑容,递上一张名片,浮士德不想看他,“金发的哥哥是露提尔,棕发的弟弟是米提尔——见面时千万别说你忘了谁是谁,他们会很伤心的。”

离开加油站,他们一前一后向雪佛兰走去,浮士德怒气冲冲,而费加罗看起来精神焕发,如每一个解决了心头大患的普通男人一样(确实像普通男人,他在各个方面都得逞了)爽快地呼出一口气。浮士德在后面喊他,他充耳不闻,狡猾地企图直接钻进铁皮箱里。但在费加罗装聋作哑地拉开车门之前,他已经抓住他的肩膀,将人扭了过来。

“解释一下,纽约?”

“是的,纽约。我为你准备了很多计划,浮士德,我说过我需要你,这其中包括跟我一起回去。”

“你疯了吗?”浮士德不可置信地压低声音,他觉得自己在幻听,但费加罗的表情告诉他,不他没有,“我被你一张纸条叫来了迈阿密,可能丢了自己的工作,差点儿被刚刚那人杀了,然后你随口编出几句甚至不是对着我本人的眼睛说的鬼话,就想让我跟你回纽约?”

“我会付工资的——你原本家教时薪的四倍,夜班再加倍,以及所有这些那些的损失费——而且刚刚我不是说了我会拦住他吗?”对方听起来甚至有些委屈,“你会是那个逃走去打电话给律师的人,你很安全。最后,与我回一趟纽约,听起来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吗?”

“……我没那么说,但是你根本没与我商量过,而且……”

“那儿已经没人认识我们了,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开着凯迪拉克游荡,两百元一晚的酒店,丽兹酒店的早餐,晚上在大都会歌剧院听他们唱难听兮兮的卡门——不过得跟你说个坏消息:你我熟悉的那位女歌手已经结婚退隐了。”

蓝发男人对他眨眨眼,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提起这些吉光片羽无异于火上浇油。住口。浮士德脑袋嗡嗡,心头火起,觉得自己刚刚片刻幻觉般的心软简直是中了邪。住口!他大声叫道。

眼前男人沉默片刻,竟敢:“是哪一部分让你不喜欢了?”费加罗话说得十分柔软,几乎像哄骗,而浮士德只想将对方脸上那个该死的表情抹平,“行程不是固定的,我们可以调整,你想念康尼岛吗?太空主题的旋转木马?要是你想开别的车,我会让人把那辆阿尔法罗密欧送来——”

“全部。不管是康尼岛,曼哈顿岛,长岛,雷克斯岛——别说罗密欧,就是把你的法拉利从法国弄过来也没用,你大可以自己坐飞机回那个鬼地方,方便快捷,几个小时的事罢了。我不会再踏进纽约一步,我对纽约过敏。”

“那可太糟糕了,因为你非得跟我开车回纽约不可,”费加罗叹息,“我们必须开车,这不是你对着纽约打个喷嚏或者起一身疹子就能让我放弃的事。法拉利还是罗密欧,挑一个吧,朱丽叶。”

“你的雪佛兰钥匙在我手上,”朱丽叶冷酷地说,“五秒钟,给我一个不把你扔在这儿的理由。”

“我快死了。”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他。他不该感到惊讶的,费加罗是穷途末路了,甚至二手回收了他自己用过的烂借口,这四个字哪怕在喜剧演员的嘴里重复十遍也不可能突然变得好笑。他像个很给面子的观众静静等待了五秒钟,费加罗没给他下文。

“……然后呢?”

“这需要然后吗?浮士德,你真是在这几年里变得冷酷异常,你把我的心伤透了。”蓝发男人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而他觉得自己五秒钟前就该钻进驾驶座把车开走,“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呢,写给你的信字字属实呀。”

“我为什么不相信?”

浮士德深吸一口气。

“我为什么不相信?费加罗,你打算实行当年对付我一样的酷刑吗,你要——顺带一提这是第二次——毫无征兆地丢下那两个孩子与雷诺克斯,甚至要我做帮凶,送你远走高飞,人间蒸发?”最冷酷的魔鬼也想不出这种做法,而费加罗属于最冷酷的魔鬼里最理直气壮的一类,“卑鄙,真是卑鄙……”

但紧接着,浮士德发现自己的声音渐弱下去,好像给一块浸满了水的布闷住了口鼻。有什么不大对劲,他说不出具体;也许是空气里弥漫的汽油味儿,长不满植物的灰黄沙地,黑色垃圾桶,继续磨磨蹭蹭擦洗车子的密斯拉,浮士德突然察觉,男人的纹身其实看起来像是某种真实缝合过的伤疤,但若真是那样也未免太吓人了;又或者是费加罗的沉默,他紧抿的嘴唇,一眨不眨的眼睛,以及温和又似是而非的神情。

这些线索相互联结,企图向他展示出什么巨大的东西,但最后悻悻退散,只勉强拼凑出一幕破碎的征兆。浮士德想要大笑,他的喉咙干巴巴地锁住了,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你说,你快死了。”

一阵寂静后,他发觉自己也在重复那天一进门时说的话,现在他们是一对儿拼命想把什么东西变得好笑的双簧搭档了。而且是的,这一切早在进门时就该结束了。那时就该调转脚跟,坐上最早的巴士,火车,如果没有,那就走路,爬行,坐上一根朝兰卡斯特射出的箭。

“是的,浮士德。”另一阵寂静后,费加罗说。

“……骗人,”他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他对雷诺克斯摇了摇头,这是这一整年他听过最荒谬的笑话。他所熟悉的阿雷克会第一个冲上前处理实验室里打翻的酸剂,挡在被欺负的同学面前大声抗议,抱起一只小狗都小心翼翼,伤害不了任何人,突然就在雷诺克斯的嘴里成了在装满学生的大楼里纵火的杀人犯!他的青梅竹马也许精力过于旺盛,具备多余的冒险精神,莽撞,不拘小节,大大咧咧——怎么可能呢?

“浮士德……”

雷诺克斯喃喃他的名字。阿雷克没有来过医院,也不在宿舍里,我传呼了他,但……他低声说。浮士德瞪了他一眼。如果你再说下去,我就只好请你出去了。他想这样说,但没来得及发出逐客令便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医院的床垫是一滩软泥,他遍布烧伤的身体每夜下陷,布料与弹簧将他往下拽,像口棺材。他控制着表情,扭头望向窗外。

阿雷克在哪儿?几天了,电话也没有来过一个,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那天,他也在熊熊燃烧的建筑里吗?他也受伤了,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还是说,只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被什么事缠住了?不论是什么,他真希望自己能帮到他,因为天啊,一直以来,有什么困难他们不都是一起度过的吗?他担心坏了。

这时浮士德终于察觉,雷诺克斯也一定担心坏了。看看黑发青年眼睛下方那圈乌青吧,对方肯定直到现在也没睡个完整的觉。真不该如此,他责备自己。雷诺克斯,谢谢你。他深吸一口气,不希望声音抖得太厉害,而雷诺克斯只是望着他。

你该去上课,雷诺克斯。于是他鼓起勇气接着说。毕竟浮士德又怕雷诺克斯抛下他,又怕他不愿抛下他。别在这里守着,也别再替我垫钱了。

不。雷诺克斯答。半晌,然后又:别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对方看起来那么伤心,他迟疑了。因为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因为我没什么好的。他没说出来,雷诺克斯静静望着他,嘴唇抿成一条固执的线。浮士德还是想不明白:因为他是这样愚蠢,弱小,自不量力。阿雷克一次也没来过,费加罗早早看明白便把他丢下了。他没什么好的呀。


“我不相信,”他宣布道。因为这不可能是真的。

“没事的,浮士德。”在愈发震耳欲聋的好几阵寂静之后,他终于听见费加罗开口,语气轻柔,像极了安慰,“没事,我们先回去吧,找个冷饮店坐坐,喝杯可乐之类的,你肯定渴了。”


4

浮士德在雷诺克斯的沙发上睡了长长一觉——天才刚黑,但他刚回到小屋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睡得像个婴儿一样熟。这实在是漫长的一天,身体疲惫也是理所当然。

回忆,绝非什么有价值有营养的好东西,别去碰它,就像人不会去刻意刮那个烧糊的锅底,除非真的饿极了。离开纽约的第一年,浮士德放任自己水泥般厚重的追思,到了第二年,一切就变成早餐沾在指间的枫糖浆,黏糊但无害,只在擦干净之前有些恼人。第三年,他不想了。纽约变成一张淡蓝色的图书馆标签,唯一偶尔在睡梦中浮现的,是费加罗大宅门口的梧桐树,树影如阳光般浓烈,到季时有风吹过便窸窸窣窣抖落一地金黄。

每个秋日,浮士德都不禁为那棵树屏息,因为它的叶子总是掉得那么快,几天内就甩开了全身装扮,快得几乎有点儿不自然。它让他觉得有灵魂,像个同龄的朋友,他们俩怀着同样迫切的快快长大的愿望:这就是为什么它每年都那么着急,总是脱一层好再长一层。

远不到它死去的时候呢。那时费加罗宽慰他。别担心它,一个不小心,这棵树就会活得比我们俩都长了。你必须好好吃饭睡觉,虽然长不了那么高,但至少要活得像它一样久,别让它看不起你。

他偶尔站在台阶上长久地凝视庭院,思考他与它的友谊,想把阿雷克与雷诺克斯请过来在树下野餐,但最后一次也没请过。不得不承认,它是一棵很美的树。浮士德曾想给它取个名字,但费加罗要是听说了一定会对他露出那种表情,他正努力地向对方证明他长大了,功亏一篑可不成。他知道树会理解他的。

你没让人砍掉它吧?他想问,但费加罗不在这儿。从加油站回来后他们没去冷饮店,浮士德说他一天之内经历了人身威胁人生危机大起大落(连着费加罗的份)对冰淇淋实在不感兴趣,现在只想回去睡一觉,费加罗很善解人意地说,那就下次。他们在费加罗的小诊所门口分道扬镳,礼貌得就像司机和他的雇主。

或者说是落荒而逃。他很清楚他对浮士德说的那些鬼话造成了什么影响,他只是他妈的不在乎。浮士德气愤地在睡眠中一边做着梦一边想。他知道自己在做梦,而且久违地手握控制权,如果他想揍费加罗,那就把他变出来然后打一顿就好。

但不知为何,他不想,于是独自沿着数年不见的街道缓缓前行。纽约,一会儿是曼哈顿的砖块林荫人行道,一会儿是布鲁克林脏兮兮的沥青马路。可乐玻璃瓶,过期的打折券,报纸。报纸团就是纽约的风滚草。这里没有公路与一只不太谨慎的野羊的悲惨故事,但每天都有人试图从股票折线的夹角中横穿却被迎面碾死,所以也差不多。浮士德一个人也没看见,吉拿棒小摊后边缺少西班牙大叔,酒吧旁没站着手拿啤酒侃天侃地的小胡子男人,连棵植物都难找到,这单薄乏味的城市景色无止境地向前延伸,让人大倒胃口。

但他心底很平静,甚至开始好奇如果一直走下去会抵达什么地方。要是曼哈顿和布鲁克林觉得他俩一起蹦出来就能把浮士德吓得哭天抢地,那实在是大错特错。拜托,他有意大利血统呢,而且教会他生存的费加罗是法国人。听说在巴黎,他们把纽约客夹在牛角包里吃,并且声称自己除了庸俗以外什么也没尝到,因为会拿薯条沾番茄酱的美国佬就是这么讨人嫌。

至于纽约本身,只不过是这漫长过程中附带,逐渐变得令人心碎的一片钢铁丛生的岛地。弗洛伊德在那些一派胡言的书里什么也没讲明白,现在得靠他自己了。发挥你的想象力。鉴于他刚刚想了很多关于费加罗的事,所以街道尽头要是站着对方的身影与埃菲尔铁塔,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你为什么不愿意坦然一些呢?有个声音质疑道,可能是人们常说的,你的灵魂动物在说话。自己好好回想一下吧,别等人来提醒你,剥开你,伤害你。你把自己看清楚了,别人就不能打醒你,你让自己心灰意冷了,别人就没法儿弄哭你,总归是自己动手更知道轻重的。所以是怎么,十五岁时被人带走,五年后被抛弃,再五六年后与抛弃你的人又纠缠到一起,你的生命是以五年为单位计数的吗?不,你现在是成年人,对自己负责,你不会死得比梧桐树早,我看不出你之后有什么搞砸的可能性。当然这是除了费加罗以外,哈哈。但是不,你不会轻言放弃,你不会轻易让同一个人搞砸你的生活两次。阿雷克消失了而且再也没出现过,这是优势,看,只要费加罗也消失然后再也不出现,你就赢了!

仔细一想。浮士德停住了脚步。

仔细一想,这的确是件很简单的事,至少摊开来看是这样的。那为什么这一切会让他感到如此难以忍受,如此烦躁,以至于他只想找个没人能听见的地方放声尖叫到弄破自己的鼓膜为止?就因为费加罗说他要死了?那就滑下去吧。他的灵魂动物对他说,他这才看清那是只猫。你也没别的好主意了,滑吧!

他滑下去了,曼哈顿与布鲁克林很给面子地扭成一条湿溜溜的滑梯,嗖一声就把他发射了出去。浮士德猛坐起身,满背冷汗。雷诺克斯的客厅里静悄悄的,对方或许留宿在了弗洛雷斯兄弟家,根本没回来过。夜很深了,他决定躺回去继续睡,明天再去见费加罗。


5

“我不跟人分享。”

“这不是分享或不分享的问题,这说法本身就不对。露提尔和米提尔是独立的人,他们能自己选择与谁来往,以及谁来照顾他们。”雷诺克斯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即使你签了协议,我也不认为这与我看望他们有什么冲突。”

如果浮士德知道他昨晚的决定会让他今天在弗洛雷斯家撞见什么场景,他一定会在沙发上蒙头大睡一整天。不是推卸责任,但他真不擅长这个。早晨他打电话给诊所,护士告诉他费加罗已一整个星期没来过了,甩手掌柜一个。他不知道费加罗的个人号码,于是只好回到兄弟俩的住处碰碰运气,没想到除费加罗外,本该早早去上班的雷诺克斯也还在那儿。

当昨天密斯拉留下那句“有空的话”时,他还以为是指一两个星期以后,或者至少三天以后,众所周知,预约牙医也至少需要提前三天,这不是规定,只是一种文明世界的约定俗成——结果据费加罗所说,对方今早五点便敲开了弗洛雷斯家的门,把兄弟俩和雷诺克斯吓了好一大跳。

“早晨五点。”但他毕竟是在迈阿密,谁知道这里的牙医几点上班?浮士德无感情地问道:“他赶时间?”

“不,那人从以前开始就总是晚上睡不着,所以可能是连夜开车来的。”费加罗递给他一杯水,与他一起在起居室坐下,悻悻瞪着餐厅那头,“我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以为还来得及给他们三个做些心理准备,提前介绍一下,没想到已经变成了这样。”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负责任,”他忍不住指出,“把密斯拉这种危险的家伙引到两个孩子身边打一开始就是个馊主意,而且要是你以为自己能料到每一件事,那你就跟五年前一样不靠谱。”

费加罗皱了皱脸。“我承认我没考虑周全,但是,”他缓缓说,“与露提尔和米提尔见面是密斯拉的权利,他们俩的母亲也是这样希望的。别看我,即使这是个馊主意,也不是你与我能决定的事。”

别说得好像你不是拖了整整十年才让他们见面。浮士德戳穿了他,后者现在挂着一层比纸还薄的笑容,他也知道自己理亏,而且从前乖顺的好徒弟如今竟然变得这样不留情面,噢噢噢,时光如何飞逝而过,“别假惺惺的,你十年前觉得密斯拉不该抚养孩子,于是那时你无情地践踏了他们的权利,直到现在为了方便又把那两个字拉出来溜达,究竟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停顿,他一想到昨天那些对话便又一阵恼怒,摆了摆手,“别告诉我是因为纽约,你不做没把握的事,我甚至还没答应你一起回去,得到肯定回答前你不会先断了自己的后路。”

“浮士德,说真的,”罪魁祸首眨眨眼,试图挤出几颗鳄鱼的眼泪,“一两次我能理解,但别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坏?把密斯拉叫回来一半是为我自己——我不辩解,但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是,露提尔终于成年了。他拿到了他那部分的戚蕾塔的财产,能自己决定把那些钱花在什么地方,我相信他脑子里已经有了不少计划。钱足够他搬去美国任何一个城市定居,过上最奢侈的生活,但同时我也相信,那不是他想要的。”

我就知道。有股不知哪儿来的挫败感,他很久以前就冷酷地在心里判决了费加罗的行为性质,永远不替这个男人找借口,所以事到如今还会感到挫败肯定是因为他离对方太近了,“我就知道。恶习不改,总是替别人决定他们在想什么。”

“不管你怎么想,我确实知道。露提尔不想要三层阔别墅或者洛可可家具套组,”费加罗叹息,“他想要简单的生活,想要米提尔过得快乐,想要追求艺术,以及我向天发誓,他想要他的父母健健康康,但老天爷不同意这个,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真正的家人,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一样。”

棕发青年沉默了片刻,“你与雷诺克斯?”

“某种程度上算是,我们尽可能常来,但总归是不一样的,”费加罗望向站在冰箱边上踌躇的露提尔,大男孩为密斯拉时隔多年的来访兴奋无比,却又为对方冷漠的态度沮丧,这副站不住地方的可怜样,“他几岁时见过密斯拉,我不清楚,大概是聊过几句,显然那个杀手成功给他留了个好印象,他一直留着对方送给他的鸟骨头风铃,那玩意儿每次见到都能让我起鸡皮疙瘩。”

“你对鸟骨头起鸡皮疙瘩?”

“嘿,对着骨头做手术和把骨头做成风铃是两码事。”

“总之,难以置信,怎么会有孩子对那种杀气腾腾的人产生好印象?”

“这个嘛,露提尔就跟他妈一样,让人错认为温柔无害,其实是个疯狂又闹腾的年轻人。至于好印象,我只能说,要是他告诉我密斯拉是他童年时崇拜的梦幻英雄,我也不会吃惊。毕竟露提尔性格随戚蕾塔遗传,搞不好他也跟她一样,寥寥几面就被那家伙的脸给骗了。”

考虑到戚蕾塔和其他男人的两颗爱情结晶(可怜的孩子们,根本没有阻止大人吵架的经验,也许费加罗和雷诺克斯根本不在他们面前吵架,太过和谐的家庭关系也有它的坏处)还在餐厅那头饱受煎熬,浮士德不想深挖她与密斯拉的关系,“所以我们就坐在这儿看着?你不是他们的监护人吗?”

“我在等待我的出场时机。”

浮士德转头往那边看,露提尔正对密斯拉努力解释着什么,而后者只是摇头挪开视线。金发的大男孩露出大受打击的表情,下一秒他的弟弟便从图书角的躲藏处冲了出来,一只手挡在哥哥身前,另一只手指着密斯拉大叫。

“你说得太伤人了!”米提尔也难免恐惧,但气愤占了上风,“这些年来,哥哥给我讲了那么多关于你的事,他告诉我你和妈妈关系匪浅,你答应过会一直保护我们,照顾我们——那些都是骗人的吗!”

“……我确实说过那样的话。”

“而这么多年你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因为我忘了。”红发男人耸肩,打了个哈欠。

“你……!一听就是胡说八道的,怎么可能会有人忘记这种事!”

“不管怎样,那是真的,我忘记了。所以我现在过来履行我的义务,”密斯拉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从今天开始,你们俩加入我的管辖范围,而我不喜欢有人掺和我的事,所以那边黑头发的男人和费加罗都别想再接近这所公寓了,而且他们也不能把我接手的事说出去。”

“这不公平!你,你不能就这样突然出现然后替我们决定一切,我们不可能扔下他们!”棕发的小男孩不可置信地跳了起来,绞尽脑汁地用上书里读来的高深词汇,“这是……这是独裁,是强权!是对民主精神的……的亵渎!”

“我没问你们的意见。而且说到底为什么你们会有意见,不是费加罗自己叫我来的吗?”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蓝发男人,后者摆出一副讨饶的笑容:“我能解释……”

“费加罗先生!您一直知道密斯拉叔叔在哪儿的话,为什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过呢,”露提尔略带埋怨地说,“虽然他能来是件好事,但您至少该跟我们说一声的。”

天有不测风云!费加罗哀叹,摆出一副极其懊悔的模样。他解释,昨天才联系上密斯拉,要不是对方甚至等不到正常人来得及起床给自己做份煎饼的时间,他本有机会提前知会大家。密斯拉抱怨那能怎么办,他睡不着总该找点事做,戚蕾塔的车再擦下去就该擦掉一层皮了。米提尔惊讶了一瞬,然后立刻跳起来指责比他大了几轮的男人我行我素(而且妈妈的车是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了!)雷诺克斯又一次重申,他与费加罗来看望兄弟俩的行为是完全正当而且不能被阻止的,如此种种恐怕没有被对方听进半句的废话。

在这一片混乱中,只有露提尔还有对浮士德悄悄做个表情的余裕,“我拿点儿饼干来,”他从冰箱旁伸着头,小声对着浮士德的方向嘟囔,“这群闹哄哄的家伙们吵完一定会饿的,在那之前您跟我可以先悠闲一阵子,我们应得的。”

浮士德点了点头。其实他已经吃了早餐,但鉴于自己误闯了美国疯狂家庭怪人一箩筐特辑,他不介意再来两块饼干。房间里除了露提尔没人在意他的存在,他倒不是有什么意见,毕竟眼下状况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大男孩没把他当外人,抱着饼干与牛奶向他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解释说,原本今早有蓝莓煎饼,但计划取消了。

“我总觉得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下来,”露提尔对他嘟囔,拿着半块巧克力饼干,“真是的,雷诺先生平日那么稳重,却在这些事上显得那么固执。密斯拉叔叔肯定只是在开玩笑,毕竟我们怎么可能跟雷诺克斯先生与费加罗先生断交?”

显然金发大男孩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浮士德叹着气:“我不觉得那个男人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也许你应该再去跟他谈谈,如果我没记错,费加罗告诉我你不久之前成年了?”

“噢,是的!刚刚我把这一茬给忘了,”露提尔愣了一下,然后瞪大眼睛,“照这么说,密斯拉叔叔可没有我的监护权了,而且……要是我想,也许我能自己照顾米提尔?我是说,拿到监护权的那种照顾?”

“是的,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们不需要,呃,密斯拉的同意或者什么的。虽然那份遗嘱要求了他,但你已经成年了,我相信法院也更愿意将孩子交到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手里……”浮士德思索了一会儿,“当然,你得有份稳定的工作。”

“那当然不是问题,但……但如果我就这样告诉密斯拉叔叔,或许他会直接撒手不管离开这儿。”现在金发的大男孩看起来又显得很沮丧,“我该告诉他的,对吧?可我不希望他这么快就离开,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他不会离开的。”

您怎么能保证呢,就连我也只在很久以前见过他几面呢,没人说得准他会怎么做。露提尔忧虑地垂下眼睛,将剩下的饼干全塞进嘴里,鼓满了腮帮子。浮士德很想告诉他,我能保证,因为费加罗昨天威胁他要把你们母亲留下的跑车拖进废品回收站里,就为了让这个危险的男人回来见见你们俩,演一出疤面煞星版的雨人,完全合理啊,汤姆克鲁斯绝对不会介意的。

“好了好了,密斯拉,冷静点儿,我知道是我去主动联系的你,但我不可能就这么与兄弟俩断绝关系啊,你想——”

费加罗仍在据理力争,声音传来客厅这头,没完没了。密斯拉显然失了全部耐心,他扬着下巴,冷冷瞪着费加罗,“你在耍我吗?昨天你才告诉我要离开这里,今天又摆出这样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真让人搞不懂,像你和OZ那样的老家伙不会随便更改自己的决定,为什么?”

“离,离开?什么离开?费加罗先生,他在说什么?”米提尔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迷茫地来回转动,“您要走了?可我们什么也没听说……”

“米提尔,听我说——”

“所以他不光是个左摇右摆的老东西,还是个骗子。”密斯拉的神情有些无聊,吐出的话语却像刀子,“费加罗,你变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堕落了,以前你只是爱折磨人,叫人恶心,现在还多了这种无聊的——”

“费加罗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与浮士德一起吗?兄弟俩就算了,您连我也没告诉一声,之后诊所那边工作安排不过来又要说您了……”

浮士德想开口向雷诺克斯解释,但那头已经陷入了不容插嘴的混乱。每个人都在试图说些什么,没有任何人能听清任何一句。他像透过玻璃在看眼前这一片狼藉,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这里,或者说点什么——但这一切又与我何关?他闭紧嘴,几乎咬到舌头。他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决定不再把别人的事情变成自己的了。


我尽力了,真的。他揉着眉头,紧抿嘴唇,“每个人都很努力,虽然有些人可能……不是那么擅长团体合作,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得更好,至少比这个好。我们每次讨论都乱糟糟的,有些人还没轮到便开始说话了,或者干脆不来开会——”

自律是好事,但别在团队合作上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一杯咖啡落在他眼前,是费加罗,他感激地拿起来。“不是说那一半分数不重要,我知道你习惯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但别为他人的过错责备自己,”对方说道,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如此滚烫熨帖,几乎可以想象那里迅速地烙下一个火红的手印,“把精力放在个人成就上。”

浮士德几乎想顺从,但是,“……我有责任,我接下了组长的位置,不能对项目放任自流。”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落在肩上的手又抬了起来,那触感的消失对浮士德来说简直像种惩罚。

“好吧,非得这么说的话,那就继续加把劲做吧。”

“我当然会继续努力的。”

那只手。他想要它留在那儿,想要它深深深深地烫下去。“我知道你会。”

……您是不是觉得我太笨了?对方的语气让他有些沮丧,他看不见费加罗的表情。过了一会儿,那只手又落回了原本的地方,他几乎舒服得叹息一声。“我没有,浮士德。虽然这些特质有时显得笨拙,但它们都是你的优点。”费加罗的鼻息拂过他的头顶,“答应我不要改变,好吗?我真希望你永远不变。”

他安心了许多,至少手回来了,费加罗不是在批评他——可浮士德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正急着向对方证明自己长大了。不要改变,那是什么话?老师怎会不愿看见学生成长呢,这不合常理,更不像费加罗会说的。

像这样捉摸不透的对话从过往的交谈里还能挑出许多,但无一不是真诚、柔和又怜爱的。我答应您。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就这么恬不知耻地答应了,而且竟然也对它有种盲目的信心。对方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便转身走开。不久,浮士德听着对方的脚步下楼渐弱,一声大门关紧的声音——于是知道费加罗已经又出门了。他的导师从办公室回来只是为了看看他。

多么简单的一个要求。不要改变。他琢磨着,一个神秘的声音轻轻重复,它逐渐浮现出一种谜语的质地。浮士德,不要改变,永远不变。


“停下!都给我停下!”

议论不休的四人齐刷刷停止了争吵,看着一手端着牛奶一手举着饼干罐子的露提尔。后者站直了身体,把罐子当教鞭一样使,挨个在四人身上指了过去。

“首先!费加罗先生,你显然隐瞒了我们很多事,等会儿得一一讲清楚,别想借看电视糊弄过去。其次,雷诺先生,要是密斯拉叔叔听不进去,也没必要一遍遍对牛弹琴,因为我已经成年了!我宣布您和费加罗先生随时都可以来看我和米提尔,这是我的公寓,我可以决定谁能踏进这道门槛!然后,米提尔,我们都有很多问题,但是你至少得给费加罗先生解释的机会,要是他不说清楚,我宣布他周一晚上的电视频道选择权就是我们俩的了。”

十八岁的露提尔·弗洛雷斯初次登上了他的橘子箱(其实是个旧脚凳,现在他有两米高)大声且不容质疑地说完了这一长段,无视了年龄有他两倍大的费加罗的故作姿态(不,别是周一,拜托了露提尔,周一很重要!)然后更为严厉地瞪向了还没被点到名的密斯拉,房间里其余的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最后,密斯拉叔叔,您对费加罗先生的指责太残忍了!”大男孩用饼干罐对准了红发的杀手,句句掷地有声,“真是的,弗洛雷斯家里不允许说这样伤人的话!这是爸爸妈妈立下的规矩,我们是一个大家庭,相亲相爱!您刚刚加入,所以我理解您还不习惯……但接下来希望您能遵守我们的语言规范,不然您会教坏米提尔的。”

密斯拉好像看见了外星人一样瞪他,现在房子里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没人从自己的位置上移动。露提尔在这片寂静中气势十足地走向冰箱,把牛奶与饼干放回去,然后端出本应是早餐的那碗面稀,里头还混着蓝莓。

“这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我和浮士德先生趁你们吵架时吃了饼干,但是我很生气,所以我又饿了。你们肯定也饿了,所以按原计划来,”现在他又用回了那种温柔而兴高采烈的声音,“早餐是蓝莓煎饼配黄油和枫糖。所有人都到餐桌旁边坐下,注意,这不是邀请,这是要求——然后,在我把煎饼端上桌之前你们可以聊聊天,当然必须是和谐友爱的话题,比如天气,然后我们要吃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我们再开始谈那些需要谈的事。”

浮士德与费加罗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对他耸耸肩:拜托,这个家到底是谁做主一目了然。

“事情得一件一件地解决。现在,”露提尔环视众人,自己举起一只鼓励的手,“有谁想要多加煎蛋?”

“我。”米提尔和密斯拉同时开口,然后瞪了一眼对方。

“很好。”

金发男孩满意地转身回到厨房,在灶台上忙活起来。


6

“你不得不承认……”费加罗对他挤眉弄眼。

“确实,”他不得不承认,“露提尔是个不一般的年轻人。”

早餐风平浪静结束,浮士德与他被蓝莓煎饼与煎鸡蛋填满的身心坐在沙发上,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自己还与费加罗共处一室,惬意,舒适,不想动弹。

“何止不一般!”蓝发男人很是得意,“他与戚蕾塔在这方面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发起火来无人能挡,魅力四射!有时他让我以为自己回到了青年,还在跟那几个老朋友四处胡闹呢。”

“你还没到那个年纪,别倚老卖老。”

因为费加罗才,多少,四十岁?没那么清楚,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三十九,或者四十,不能再多了。他很不想意识到这点,但现在,只剩他们俩,盯着电视机里的仿版胡迪尼上演大变活人,那哥们儿看起来快把脖子给拗断了。米提尔出门去跟他的足球朋友碰头,而露提尔要跟密斯拉单独谈谈,两个人摸去了楼上,一直没听见闹出人命的动静,于是他们相信魔力男孩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好了。雷诺克斯去了海滩,听说那里有几个需要修理的喷头,他答应回来的时候带墨西哥玉米卷,暗示浮士德留下来吃晚饭。

我会带六份回来,他说。潜台词,请别逼我浪费食物。他发誓他能听到雷诺克斯脑子里的齿轮在转,他的老同学四年前就这么咄咄逼人吗?浮士德很挫败,好好先生把所有人都给骗了。我现在就想走。另外,麻烦忍住别往费加罗的方向投去视线。他有信心能保持平静到晚饭时间。

如果说独自生活的这些年令他做足了某些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准备,肯定都是为了这一刻。“你知道,我之后还得给露提尔一个合理的解释呢,”费加罗说,把怀里那碗芝士玉米片传给他,换了一条腿放在脚凳上,“要是你能在那之前同意之前提到的旅行就太好了。”

把以上统统划掉。他平静不到晚饭时间了,为什么费加罗必须把一切都变得这么困难呢?来到迈阿密一个星期,就像先前说的,他已经——甚至懒得感到愤怒。他本来应该每时每刻都在愤怒,有权如此,但现在只有发自内心的疲惫,表情都不想多做一个。因为这些天,他所有的质问都绕进了同一个死胡同,费加罗没给过他像样的解释,不论是关于五年前抛下他还是所谓旅行,现在看起来也不打算解决任何问题(解决问题,这四个字不在费加罗的字典里,他看过了)而他已经生气太久了,他太累了!

浮士德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是来度假的,不是来重温旧梦的。但也许,也许重温旧梦不可避免,他迟早得承认这点。“想都别想,”他听到自己尖刻的回答,“忘了吧,费加罗,安静地看会儿电视,也许下周一它就不是你的了。”

“对我有点儿信心,你怎么知道我给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呢?”

“我就是知道。因为你没什么好解释的,你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他只是忍不住尖酸刻薄,因为这就跟以前一样,“你根本不懂人心。”

“我很抱歉,浮士德,说实话,如果我知道当年的事后来会变成那样,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在——”

“这有什么意义?”他声音冷淡,但手指没忍住,碾碎了那块玉米脆片,“五年过去了,你觉得这些对我而言还有任何意义吗?”

我知道有。费加罗叹了一口气,盯着电视,里头的主持人与胡迪尼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之间要是有这么多逗趣的话可说就好了。“我知道你还在乎,浮士德,我很感激这一点。不论如何,你仍然来到了我面前,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别说得——”这话不但不能带来宽慰,反而令浮士德气短,他想夺门而出但忍住了,“别说得好像我已经答应了什么一样,我没有,而且我最讨厌你那副什么都算计到了的样子,别戏弄我。”

他们相互瞪着,没人在乎电视里在说什么。

“我没戏弄你,听着,如果有必要我还会再说一遍。我需要你。”相互看了好一会儿,费加罗坐直身体,从他怀里把芝士玉米片拿了回去,浮士德瞪着他,突然察觉自己一口也没吃到,“我需要有人开车将我送回纽约,但不仅是纽约——我在各州都有资产和业务,还有几个需要拜访的老朋友。这是一次跨越整个美国的旅行,至少需要两个月,甚至三四个月。”

你需要我。三四个月。他麻木地重复道,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了。

“是的。这趟旅行已经拖不下去了,这是一份要与我朝夕相处好几个月的工作,不是转转方向盘就能胜任的,我不信任外人。也许雷诺克斯能帮我,但我得把他留下来照顾兄弟俩,露提尔才刚成年,他很有冲劲,但也有很多要学的——绝不能留密斯拉一个人胡作非为。”

“所以你把我叫来了?把六年前自己抛弃的东西从美国的最北边叫到最南边,就为了把他捡回来,当个安全放心的免费司机?为了免去你的麻烦,你的顾虑?”

“噢,浮士德,”又是那无奈的目光,“别说成那样好吗?我——”

浮士德腾地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先前到底在等什么。记得告诉雷诺克斯,他可以把我那份玉米卷给吃了。或者喂鸟。他冷冷说道,然后悄悄在心里对雷诺克斯道歉,决定下次请对方吃饭。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快死了。”费加罗说。

这下他眼前一花,回过神时,身体已经自作主张跳到喋喋不休的电视的面前,对着按钮狠狠一拍,让它闭嘴了。世界安静下来,浮士德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对方在这片突兀的寂静中坦然回望,似乎在期待同一只手同样使劲地拍上他的嘴。

“如果你再把那句话说得跟真有这么回事一样,”严正警告,“我就——”

你就?浮士德动了动嘴唇,他脑子里有几个恶毒的词语,到嘴边却像睡醒后的梦一样寻不着线头。刻薄的话语不适合你,浮士德。费加罗柔声说。别勉强自己了,至少听我说完好吗?

他死死地瞪着费加罗的头发,原因是他不想看那双眼睛,却也不想将视线偏移得太远,显得畏畏缩缩。“接着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自己冷淡的声音。

对方耸了耸肩,“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几个月后我会是什么样子。我需要一个了解我的过去、忠诚又值得信赖的人,我没有其他选择。”偏偏听起来那么诚恳,“而且我们五年不见了,我想念你,想见见你,想与你说话,了解现在的你,也让你了解现在的我,你能明白吗?”

“我在你离开后才开始了解真正的你,”浮士德自嘲地笑了,“这也算数吗?”

“正是这点特殊。你亲身经历、循序渐进地看清了一切,怨恨我的所作所为,可你还在这儿。”

“只是因为度假。”

“即使如此。”


这已经是第几个生日了,说点儿跟学习无关的愿望好吗,浮士德,别再提书和笔了,让我买点儿别的什么,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想要一台放在自己房间里的电视吗?或者买一台录像机,那种手持的大家伙,你可以把它带到大学去——啊……还真是个挺困难的愿望。不是不行,让我与秘书确认一下,得找个合适的时间去。别说傻话,你许了个好愿,度假可不能敷衍了事,忘了康尼岛吧,让我想想,干脆走远一些,去巴黎好了——你该不会只想在巴黎待一个周末吧,那算什么度假?光是那些博物馆就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我们可以看看教堂,听听歌剧,顺便把你的生日礼服在那儿的店里做了,然后把你带到乡野里去住上一段。我的家族有几栋宅子,虽然都是些老掉牙的建筑……好吧,用你的话说,浓厚的历史风味。我们没必要匆匆忙忙的。等你住够了那些鬼屋,我要带你去见识一片绝妙的风景,你听说过白崖吗?海边连绵垂直的悬崖,雨将要下,灰碧的浪卷过苍白的崖底……是的,当然会很棒了,浮士德,这可是你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定会是个难以忘怀的生日的……噢,你想带上你的朋友们吗?


浮士德闭了闭眼睛。费加罗观察着他,“你不相信我,是吗?”

“……那不重要,无论我相不相信,无论你的身体状况是不是真的——而且肯定不是真的——我都不适合这份工作,你得去拜托别人。”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打开了电视,胡迪尼已经不见了,现在正放着一段早餐麦片的广告,“我不会回纽约,更不可能跟你朝夕相处几个月,无论如何。”

费加罗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露提尔已经与密斯拉一起从楼上走了下来。

“两位与我们一起出门吃顿午饭吧?密斯拉叔叔已经跟我谈好了,接下来我们有很多活儿要干!隔壁街区那家我们常吃的汉堡店怎么样?让我们边吃边说,毕竟午饭时间都快过了。”

来得正好。浮士德终于找到机会摆,立刻去门口穿鞋。要与那个密斯拉一起进餐,他感到很不舒服,但快活的露提尔在那儿平衡气氛,所以他猜自己还能忍受。而费加罗,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轻松自若,只在起身前挑了挑眉,“活儿?露提尔,我早该预料到的,长大成人的第一年,你就开始给自己找麻烦了。”

“这可是很有必要的麻烦,费加罗先生,”露提尔眨了眨眼睛,对着一旁的密斯拉比划了一下,“密斯拉叔叔要搬进来住,但这座公寓实在太小了,以后你与雷诺先生过来也很不方便,所以我想起了妈妈留下的房子,检查了一遍清单——”

“你是在说她那座海边的双层船屋吧?”

“是的!虽然应该已经年久失修了,不过我记得那里头有四间卧室,足够让我们三个一人一间,剩下那间当作客房,你们过来时就能睡得舒服多了。”金发大男孩对这个计划热情十足,“这样一想,当年爸爸坚持不把它卖掉真是太明智了!”

“卖掉?”浮士德没忍住问道。

“噢,我们以前住在那儿,我与爸爸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在米提尔还没出生的时候。”

密斯拉已经不耐烦地拉开大门,无声催促他们跟上。浮士德紧邻着露提尔走上街道,费加罗跟在后面。第一只野鸭已向南飞来很久很久,但迈阿密秋日的午后毫无冷意,头顶上只有温和的阳光稀稀落落。而兰卡斯特,他想,早在十月便已有了冬日气氛,小镇的沉闷被放大了存在,宁静与压抑从来只有一线之隔。迈阿密却截然不同,即使在降温之后,它仍泛着一种充满危险活力的霓虹色泽,夜晚与白天同样狂乱,本地海鸥按部就班地夺走游客的三明治,看不出少那几度气温对它们的翅膀有什么影响。

“我一直想着搬回去。米提尔听说那是妈妈以前住过的地方,很支持这个主意,但船屋需要修缮,那可是大工程,我们没有合适的时机……然后,密斯拉先生就出现了!”

走在前面的密斯拉脚步一顿,浮士德确信对方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被提到而停下的,但红发男人最后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往前走。费加罗跟在他们俩背后几步远,一声不出。“这一定是上天给我们的预兆!”露提尔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我真的很怀念那儿……以前我有所顾虑,觉得回去以后会频繁地想起父母,但现在一想,我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不多怀念几下也太浪费了。”

“所以,你刚刚说的要干的活儿,就是要把那座船屋给修好,然后一起搬进去?”费加罗适时问道。

“是的!”男孩回答,“我找了份教书的工作,但他们要等到今年圣诞假期之后才缺老师,所以在那之前我准备办个画展,然后跟密斯拉叔叔一起好好把屋子装修一番,他答应了我会帮忙。”

“只是不希望之后住得太不舒服,”前头密斯拉的声音幽幽传来,“我根本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说了那么多,总之就是从一个房子里搬出来,然后又要搬进去,烦死了,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一直住在里面?”

“你真是……啊,什么都不懂!总之计划大概就是这样,虽然装修的事至少得等上几天再开始,但我们打算吃完饭就去杂货店,采购密斯拉叔叔搬进来需要的东西,顺便去看看油漆与墙纸。浮士德先生乐意的话可以一起与我们逛逛,这里的市场也是很有意思的。”

费加罗咳嗽了一声,“我们等会儿有安排了,你跟密斯拉去吧,我们晚饭时在家里见。”

原本他该为对方擅自计划感到恼怒,但比起与密斯拉这样的男人花上一整个下午讨论挑选(甚至与对方为合适的花色争执不下,天知道露提尔做得到)装修用品,与费加罗去个什么别的地方一下子便显得十分吸引人了。

对方说得一点儿不错,露提尔是个不一般的孩子。他对红发男人身上那股死气视若无睹,此时只是瘪了瘪嘴,然后举起手指,示意浮士德看向前面街角,“我们快到了,芝士汉堡是他们的招牌,可惜米提尔要去和利切踢球,不然我们就可以看到他一个人吞下两个巨无霸与一整包薯条,还喝下一大杯蛀牙的可乐。”

“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一些很正常。”浮士德记得自己在米提尔那个年纪也是那样,似乎怎么也吃不饱。不过他一直都吃得很少,尤其在父亲于某一个深夜抛妻弃子离开之后。

“但两个也太多了,那可是巨无霸!我吃的也一点儿不少,却完全没法跟他比较。”

他们竟一路闲谈到了汉堡店里。露提尔有让时间过得飞快的能力,大男孩自告奋勇说要先去占座,让费加罗记下了他的订单,然后便快活地跳进了用餐区,现在只剩三个大人面面相觑,气氛一下便冷了。柜台前,密斯拉仔细地端详着餐牌上那几个汉堡图样,然后对他们俩宣布:“两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能吃五个。”

“这不是比赛。”费加罗说。或许是因为露提尔走开了,他放下了那种笑眯眯的和善样子,厌烦地微笑着,“别跟不在场的小孩子较劲好吗,弗洛雷斯兄弟又不是你那两个同行——”

“只是陈述事实,反正我能吃五个,布拉德利和欧文肯定加起来都吃不到五个,”密斯拉打了个哈欠,“你好,一个巨无霸套餐,再多加四个巨无霸。可乐换樱桃味儿。”

“你好,一个芝士汉堡和一个双层芝士,都要套餐。”费加罗也对那个困惑的男服务生微笑,然后又转过头说,“提起他俩,你最好别把人引过来,要是让那两个坏东西知道你在照顾——”

“麻烦死了,”红发男人叹着气,“不过要是露提尔和米提尔意外死了,请问我能留着遗产吗?对象死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履行义务了吧?”

“然后戚蕾塔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我分批送进全国各地的慈善一元店。”费加罗的微笑丝毫不改,“要是你运气好,说不定能在两年以后找到把水晶骷髅买回去当烟灰缸的倒霉蛋,祝你顺利啦。”密斯拉与浮士德瞪着他,出于不同的理由。费加罗耸耸肩,露出思索的神情,然后又想起了什么,转向服务员:“芝士汉堡的套餐换橙汁。”

“露提尔就在离我们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坐着,”浮士德提醒他们。

“啊,是的,差点忘了。他那个双层芝士套餐的可乐要无糖的,”他开始头疼,而费加罗只是无辜地对服务生指指餐牌,“你呢浮士德,吃点什么?”

“跟你的一样吧。”他放弃了。“再来一个芝士汉堡套餐,配——”

“可乐,普通的。”费加罗及时补充。浮士德瞪着他,但是没有出声,因为他确实不喝橙汁,至少不喝快餐店的那种。“看,我们已经在找回以往的默契了,”费加罗笑着付了钱,拍拍他的肩膀,“完全没问题,你只需要再给自己一点儿时间。”

“恭喜你们。”密斯拉面无表情地说。

“我去陪露提尔坐着。”浮士德决定了,“你们两人完全能把那些东西端过来。”

“为什么我要跟费加罗一起端餐盘?”

“因为你点了五个巨无霸,让别人来端多出来的那一磅多重的汉堡是很不公平的。”费加罗煞有介事,“而且你是我们这儿力气最大的那个。”

密斯拉想了想,“确实如此。”他显然没在乎前面那句,只听到了力气最大四个字。浮士德没再管身后的对话,他走神了,因为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这段小小假期的局限:他呆在这儿全是为了雷诺克斯(至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而露提尔刚说了,他们要开始装修屋子,逗留只会给人徒增麻烦。

要问浮士德对装修屋子有何了解:这是天底下最耗费精力与时间的工程。当初从纽约匆忙搬到兰卡斯特,为了省钱他亲自修整新家,光是剥开客厅与厨房的老墙便花了一个星期,更别提整理管道与电线了。他不愿马虎处理,知道遗落的缝隙随时间推移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于是照着工具书边修边学,白天还要出门工作,前后算下来竟花了小半年才装出了能见人的样子。一室一厅的窄小平房尚且如此,一座有着四个卧室的双层船屋要花上多长时间?

也许他该回兰卡斯特了。让雷诺克斯别再忙于照看他的朋友,专心捣鼓那个甜蜜新家去,毕竟人要活在当下——但话说回来,他在兰卡斯特的工作已经丢了(大概是丢了,鉴于图书室其实从来都不缺人手,以及给布兰切特家留下的解释有多简短无力),急着回去也于事无补。

浮士德心烦意乱,他知道自己得尽快作出决定,然后想想该怎么找个新工作。同时他心里难免升起一股对费加罗的怨恨,这怨恨一点儿也不新鲜,全是先前他已在心里滚过几百遍轱辘的诅咒,如果不是费加罗在那封信里说了那样的话——

“你还好吗,浮士德先生?”

露提尔担忧地问道,他定了定神,在卡座的另一侧坐下,“没什么,不用担心。”

“那就好,我还以为密斯拉叔叔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他那个人就是这样,从很多年前开始,”露提尔叹息,手指划拉着桌面上被撕过的贴纸痕迹,“请您别见怪。虽然我们才重逢了半天左右,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一点儿也没变,就跟以前那样,还是那么的……猜不透。”

“这种猜不透总比故弄玄虚要好。”其实对他而言,密斯拉还是比费加罗更可怕一些,但他就想这样说。

“……也许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但浮士德先生,我知道,您与费加罗先生的关系……至少看起来不像您与雷诺克斯先生的一样?别误会,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给您造成困扰了。我想替他向您道歉,虽然他是个很好的人,但偶尔也会说些引人误会的话,或者做出不合常理的事……”

亲爱的,你可没法儿想象。“不用担心,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只是……”浮士德觉得自己听起来还算有说服力,“只是有点气氛僵硬,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只是想说,如果您真的一点儿不想跟他相处,我会尽量避免留您一个人的,您不用为了维持气氛而勉强,因为费加罗先生有时候确实叫人拿他没办法,我们都理解,”露提尔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所以……就是这样?我只是想说这个,没别的。”

现在窘迫得几乎抬不起头的反而变成了浮士德,因为露提尔实在太过善解人意了,有没有人跟他说过善解人意到某个程度反而会叫人痛苦?而且重点是,费加罗根本不配拥有这么好的东西!浮士德为弗洛雷斯兄弟感到不公,他是从哪儿挖出来这样一对宝贝,还是老天爷就喜欢将甜心们安插在恶人身边,让他们上当受骗,饱受折磨?

“我也不是……我不是完全不想跟他相处,不是那样,”捏了捏拳头,浮士德觉得这个大男孩至少值得一个真诚的回答,“只是我与他目前为止交谈的方式与内容……都令人气馁。也许我们之后会谈到些别的,谁知道呢?虽然我不抱期待。”

“相信我浮士德,至少我是很期待的,我全心全意配合。”

托盘落在他们眼前,浮士德怒视向将东西放下的蓝发男人。密斯拉不见人影,看来五个巨无霸在拖住他之前首先把店员给拖住了,他为柜台里头那个迷茫的服务员感到抱歉。露提尔歉意的声音再一次:“费加罗先生是刚走过来的,我想提醒您但……您已经快说完了。”

“如果他真的听到了,那他应该知道,我的重点是最后不抱期待那一句。”

“我听到了,不过我觉得我能改变你的主意。”

“时间不多,我再过两天就会离开迈阿密。”浮士德拿起薯条,慢悠悠地放进嘴里,现在费加罗的表情有些僵住了。很好,尝尝这个。“就如露提尔所说,你们要开始装修房子,我不想再麻烦你们。而且我已经度了个长假——是时候回归生活了。”

“浮士德先生怎么会是麻烦!”露提尔反驳,虽然他大概从浮士德的眼神中读出这个决定不可撤销,没再说什么别的。

“这么快?我以为我们还有时间呢。”

“你之后可以自己开车来兰卡斯特,虽然我不会让你进家门,但那话怎么说的?尝试无罪。”浮士德淡淡说道,“你可以在去纽约的途中来兰卡斯特停一站,没人能阻止你。”

“是啊,说到这个,”金发男孩猛地睁大眼睛,“费加罗先生!请你快快解释要离开的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噢,露提尔,别想得太复杂,我只想看看年轻时的老朋友们,他们现在分散在美国各地,总不能指望他们某天突发奇想路过迈阿密呀。”费加罗咳了一声,说的与告诉浮士德的八九不离十,“顺便参加几个特色节日,欣赏欣赏风景。为了照顾你和米提尔,我可有好几年没离开过这里了。”

“原来如此。”露提尔责怪的神情肉眼可见迅速被愧疚覆盖,而浮士德只想大翻白眼,“您当然该去看看朋友们了,友谊的维系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很重要的,但为什么不提前与我们说一声呢?”

“我是最近才下定了决心。这两天刚给朋友们写了信,想着等密斯拉来了再与你们提起,谁知道他今天就来了。”费加罗朝柜台那边指,“可不是有意隐瞒,你想,等到要出发的那天,你与米提尔无论如何都会知道,不是吗?我总不能悄悄跑掉。”

你不能吗?“是倒是。”露提尔嘟囔,“好吧,您的频道选择权暂时被保留了,虽然您出发以后大概也不需要这个。”

“太好了!你不知道这对没了电视便会变得过时的可怜老人有多重要,谢谢你露提尔。”费加罗夸张地舒了一大口气,“我的超级大救星。”他在模仿那个魔术主持人说话,浮士德意识到,而且模仿得一点儿也不像。

“随时乐意效劳!我们在这儿,密斯拉叔叔——天啊,你的盘子怎么堆得这么高?那是几个汉堡?”露提尔扭头朝那边摆手,却被餐盘上的小山惊得张大了嘴。红发男人随后在卡座里坐下,一言不发,只动手拆开其中一个。“他说他能吃下五个,”浮士德替他解释了,“所以他买了五个。”

“天,你会把肚子给吃坏的!”

“我不会。我能吃五个,还能把所有的薯条也给吃了。”密斯拉回答。

“再加那一大杯樱桃可乐?”

“我们能别再关心谁能吃多少的问题了吗?他只会越听越起劲的,别鼓励他。”

听了费加罗的话,青年收声,而密斯拉只是咂咂嘴。浮士德叹了口气,他看见费加罗拿起那个芝士汉堡吃了起来,就像一个普通人会做的那样。

若不是已经与对方重逢了几天,他恐怕只会大为震撼,因为费加罗从来不吃这些东西,至少五年前是这样。他不进冷饮店,不叫披萨外卖,不喝学校酒吧里的一元啤酒,不买影院的棉花糖龙卷风,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干这些事。然后现在,费加罗的领带上面有水果,本人神秘地掌握了用小刀开罐头番茄的技巧,还迷上了周一的晚间脱口秀。每天每天,他就这样毫无顾忌地陷在一个绿茵茵的旧沙发里头,手里拿着一品脱杂货店威士忌,与当晚客厅邻座的倒霉蛋分享玉米片,惬意得叫人目瞪口呆。

这绝对,他想,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疯狂。不是坏的那种。虽然浮士德不想承认,但是他还没绝望到要把玉米片和脱口秀都划进仇恨范围。

费加罗在与他说话,他没听见,于是问道。

“你觉得汉堡怎么样?”

对方似乎在期待问题的答案,但说实话方才吃下去那两口味同嚼蜡,心里想了太多事时就是这样。浮士德又咬了一口,这一次用心一点儿,他发现里头的肉饼确实很好吃,“还不错。”

“那很好。”

然后费加罗再也没说一个字。他早该知道,毫无营养的交换。露提尔开始宣讲他的装修计划。想要的墙纸是什么花色,修理船屋的房顶,得把生锈的窗框都给换掉,门廊的牵牛花重新种起来。蓝发男人连声应答,目光却始终紧紧聚在浮士德脸上的某一点,像要将他看出一个洞。他埋头大吃,偶尔对露提尔点头,装作没看到,而且希望对方别再看了。

安静点儿,这头正努力着想理出个头绪呢。这些不真实的假日,这些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倒影而来、荒谬温馨的生活,倾倒在他身上的嘘寒问暖,他从未见过的费加罗的这一面(想到这儿心头一紧,与愤怒类似,但好像又更见不得人),以及另一件他昨天得知后无法理解也不愿接受、甚至不想把它再说出口的——某件关于费加罗的小事。

浮士德决定明天就回家。


7

这是个仓促的决定。他觉得自己总能买到当天的公交车票,实在不行就去租车行里碰碰运气,一程一程地搭便车,或者与人合租一辆开回东部去。要想回家,方法总比困难多,而且回兰卡斯特听起来比去拉斯维加斯狂欢要情有可原,你是一个归乡心切的年轻人,只要给周围人说一圈,总有一两个会伸出援手。

浮士德知道自己总得跟雷诺克斯再多解释一遍。昨天晚上,他在弗洛雷斯家吃了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玉米卷,最后甚至有些感激雷诺克斯把他强留下来,但他的老朋友对他回家的决定很是不满。浮士德看得出来,那双眼睛里还有许多疑虑,而对方保持沉默,只是因为他尊重他。

(我不觉得让你一个人待在那么远的地方是个好主意,浮士德,但如果你已经想好了。)

再写一封信吧。今早他坚持可以自己去车站,赶着雷诺克斯去上班了,此刻坐在对方屋中,又悄悄找出纸笔琢磨。他留下了自己的详细住址,欢迎他和弗洛雷斯兄弟随时写信,或者登门拜访(特意把费加罗和密斯拉漏了出去)然后感谢对方这些天的照料。犹豫一会儿,他加上两句,告诉对方不必担忧他在东部无亲无故,那几个学生很尊重他,即使他被开除了大概也无伤大雅。以及他不是一个人待着,他有酒友,小镇餐吧的老板喜欢在每个周三的夜晚找他小酌,那天食客总是最少。

写到这儿他觉得已经够了,将信纸一折,用茶杯压在餐桌上,顺便夹进去几张纸钞。他知道雷诺克斯当面看见一定会叫他把钱收回去,于是也只有这样。

提起那个来时的箱子,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他该直接去车站,但双脚似乎有它自己的打算。昨晚,米提尔送了他一个与哥哥一块儿做的捕梦网。听说您总做噩梦。昨晚小男孩把那个简单的小挂饰郑重地塞在他手里。从今往后有了这个就再也不会了!

他无法对米提尔坦白,说你身后那个男人是诱因之一,只是收下了礼物。费加罗看起来毫无负罪感。再见了,亲爱的浮士德。他轻快地说。浮士德简直不敢相信他只说了这个。但自从来到迈阿密,幻觉与真实的界限的确格外模糊,要是在这过程中他不小心误以为费加罗这个人有所改变,那也是人之常情。

从现在开始,不再犯错。浮士德昂首挺胸走出了弗洛雷斯家,他几乎能感到那目光落在背上的重量,直到门被关紧的前一刻都黏连在衬衫与空气的缝隙里。

错觉。昨晚他想。如果这几天对方有过哪怕一句真心话,那此刻他至少该挽留他;就像对方这六年至少该来兰卡斯特看他一眼,而不是让他独自在东部的旮旯里发霉长菌;费加罗什么时候在乎过任何事?这就是告别,六年,外加一段南方假日,一个硕大的句点,在那之后只余泛滥的空白。

在街上漫游,双脚带他来到费加罗的公寓底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的,爬上那段冗长的楼梯,最终来到门口。他还没真正进去过一次呢。浮士德想。他只是站在楼下等待,因为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如今,选择权似乎永远都不在他手上,他只是茫然地等待,等待。浮士德清晰又愤恨地意识到,这就是为什么费加罗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纵容了这种行为,放任对方在理智的缝隙里滋生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坏,然后总在临门一脚时决定什么也不做。

他不会敲开那扇门,他只会转身离开,逃避可耻但绝对有效,滑下去吧!他生着自己的气,几乎已经走回了楼梯口,但一声巨大的撞击惊动了他。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什么打碎了一地,比如一扇落地窗,或者——噢,他想,有人撞碎了玻璃,闯入了费加罗的屋子。

他不害怕小偷,却也懒得管费加罗的财物去死,那个男人可以再买十栋楼房,这不重要——但如果不巧对方人在里头,与可能的闯入者打个照面——他快步返回屋前,拧动门把,发现它牢牢锁住了。深吸一口气,他本想用力撞开,但又立刻想到一件费加罗或许会做的事,于是他蹲下身,在门旁墙根的瓦砖处搜寻,最终撬开了一块松动的地方。


这不是平日他被锁在门口时会发生的。大宅总有个女佣照看,即便他真忘了钥匙也能放他进去,今天却不知怎么回事,那佣人一整天都没出现,他在前院的长椅上坐着,天色半黑才等到费加罗。男人走进大门时脚步一顿,显然吃了一惊。

这不怪对方,浮士德自己也还没习惯。费加罗刚把他带来纽约,这段师生关系还需要很多时间磨合,眼下自己能住这儿已经谢天谢地了,在门外坐上几个小时算不了什么。等很久了吧,累了吗?浮士德的新导师问他,听不出冷热。他站起身点头,又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意思?”费加罗似乎觉得好笑,但耐着性子问他,“是,或者不是?”

“有一会儿了,但是没关系,我有书可以看。”

浮士德指了指自己臂弯里夹着的那本植物图鉴,这是他在大宅的图书室里找到最有意思的一本读物,笨重,封皮梆硬,这几天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害得它现下与自己一块儿在门外吹风受罪。费加罗看了看图鉴,然后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他仍然有些怕费加罗。

你想家吗?

这不是他预想中对方会问的。费加罗看着他,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好奇。“你想家了吗?听说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是会的。”对方微微屈身,双手撑住膝盖,现在他们视线平齐,“克利夫兰与纽约的区别确实很大,也许你会想家,或者被吓着?至少雪和白都这么说。”

“……有一点儿,但只有一点儿。”

雪和白?浮士德摸不着头脑,他只能想到对方或许是在引用那个童话典故,但为什么呢?他绞尽脑汁想弄清自己在这段隐喻里究竟是公主还是苹果或者别的什么,希望自己下一句回答不要听起来太蠢。但这番努力最后都作无用功,眼前的男人只是随便接受了答案,耸耸肩膀。好吧。费加罗说。

我没有怨言,费加罗先生。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

“是啊,的确是这样。”男人沉思了一会儿,这其中有什么需要思索的部分吗?“是你选择要来到我这里的。”

“……您是在考虑把我送回去吗?”

对方停顿得怪异,浮士德不得不开始盘算。有钱人喜怒无常。阿雷克总这么说。保持谨慎,不然迟早惹祸上身。他的朋友对上流社会有股天生不满。他们肮脏的财富都是压榨他人而来,等着瞧,总有一天,那些趾高气昂用鼻尖看人的家伙都要见鬼去!阿雷克站在池塘旁那块大石头上大叫,手里使劲甩出去一颗石子。它终究会沉进水底,这谁都知道,谜团却在于沉下之前能打上几个漂。浮士德盯着它,活泼地跳,跳,跳……沉。这些人尽皆知的小秘密。

“怎么会这样想?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有惩罚你的理由。”费加罗说。石头静静浮在水面上,也许它是特别的。也许它是那只蓝精灵抱着游过河流的浮石。

“那就好。”

“放轻松,浮士德,我不咬人。”

现在浮士德终于红了脸,“这是我第一次收门生,我也没什么经验——所以跟我说说,你们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你忘带钥匙时也会坐在门口等母亲回来吗?”

“我们所有人加起来只有一把钥匙,”他回答,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与他的导师真正聊起这些,费加罗不常回到这处曼哈顿的居所,对方总在长岛的另几处别墅里过夜,也许是水边的风景更好。在这之前,他们几乎只谈了学业。“就藏在门口的花盆底下,随时可以拿出来。我没被锁在外面过。”

“噢,听起来很有趣,既然如此,我们也在门口放一把钥匙吧。”

浮士德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男人尽管神情平淡,语气却听起来格外有兴致。“为什么不呢?我们有许多钥匙,放一把也不碍事。”费加罗轻快地说,眼睛瞟向门廊,“这就是换作你们会做的事,不是吗?”

十分钟后,他们带着工具箱摸到门口,像偷喝了酒以后对着公园里的雕像使坏的野孩子,西装革履的费加罗与他一起敞着腿蹲在台阶上。他们最后撬开了一块贴砖。那砖镀着金线,压紧墙面的工匠大概从未预见它会在某夜被主人一榔头敲松。他在一旁托着,费加罗把钥匙塞进去,谨慎程度不亚于为断翅的小鸟接骨。

钥匙正好卡进砖与墙体之间,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该有这么一小块金属塞在那里,成为这栋灌满水后倒过来漏不出一滴的死板建筑的一部分。浮士德将砖摁实回原位。再也不用担心因为忘带钥匙坐在外头吹冷风了。对方戏谑道。浮士德鼓起勇气抬手,想与费加罗击个掌,对方愣了一下,纵容了他。男人不太熟练,手在空中错过了一次,终于掌心相合的那一刻,他们睁大了眼睛望着彼此,就像从没见过对方一样。

一秒,两秒,浮士德猛然清醒,一如每夜睡前祷告时所想,简直不敢相信与对方相遇的好运。它浮在水面上,苍白,千疮百孔,却有水愿意环拥,即使那水深不见底,宽广无垠。太好了,费加罗先生。浮士德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比喻是久久之后迟来的领悟。很快费加罗便回过神,眯起眼睛,现在灰眼珠底下究竟是什么颜色已经看不清了。我也是这样想的,浮士德。他说。


他将备用钥匙插进门栓,门应声而开。浮士德大步跨进公寓,这是一处布置得十分清冷的住所,与那一日敲开兄弟家门时所见截然不同,简直像谁把本该属于这里的家具都搬去了那个寓所,好让此地的空洞不受干扰地生长。而费加罗就在那儿,正与他脚边摔碎的花瓶大眼瞪小眼,齐齐扭头看见了浮士德,人与碎片都惊讶万分。

那种惊讶的神情,空荡荡的房间,地上的碎花瓶,以及从对方嘴唇染到下颏,滴在领子上又沾了一手的粉红软胶似的东西。它们一齐质问着他的来访,仿佛他才是这堆错乱的细节里最错误的那一个。他不记得有任何一次见过这样的费加罗:无关血或花瓶,而是对方脸上来不及掩饰的错愕深深吓住了他。

浮士德瞪着费加罗,他也瞪着浮士德,想张嘴时随咳嗽一抖,唇边破出一颗小小的红气泡,最后在齿边化成一串崭新的血沫。

现在,浮士德仿佛踩在弹簧床上脚步绵软,伴着粉红软胶挤压,没走几步便朝费加罗跌了过去,险些跪在了碎陶瓷上。费加罗也吃了一惊,他血淋淋的手捉住他的手腕,又迅速意识到自己的窘况,松开了他,只在腕处留下一圈鲜艳又黏腻的指印。

浮士德坚持扶着那把椅子站直身体。现在对方脸上的错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听天由命的神情,等待审判降临。真奇怪,这可能是费加罗第一次真正站在原地等待他。他不合时宜地想。如果这一刻来得更是时候,真该喝上一杯庆祝。

“所以那是真的。”房间里的大象,他被它一脚蹬翻了。

“是真的。”

“胃,呃,不……肺癌?”

“如假包换,确实是肺癌。”

“是真的。”浮士德重复,而对方轻笑起来。

“亲爱的浮士德,比从前送给你的袖扣上的红宝石还要真。”费加罗笑着叹息,血淋淋的手再一次牵起他的手,将它紧握在鼻尖前,沾过血的嘴唇碰碰他手背的一小片肌肤,他便立刻觉得自己那一部分失去了知觉,“事已至此,再吃几筐蓝莓也没用咯。”

“为什么?”他只想问。

“什么为什么?”

他垂头看了看那几个指印,然后随便擦在了自己的衬衫上。算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浮士德,我希望你能暂时为我保密。”对方见他不回话,从善如流,边答边在口袋里翻找出手帕,“记得旅行的事吗?我得离开好几个月,在那之后,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回到这里,也可能不会,与我一起来吧?旅行结束后要是你想独自离开,我不会再试图挽留你——要知道,只要你想,从来都没人能阻止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连我自己都不这么想。”

“那么,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无所不能。”

费加罗用那块小白巾擦拭着下半张脸,笃定地对他说道。浮士德盯着手帕上的姓氏刺绣被血污染,红色慢慢爬到名字上,G……a…r…cia,最后三个字母一气呵成。


拥有那种权利与力量的人,不会真正去爱什么东西。阿雷克对他说道。嘿,我知道你是个机灵鬼但——还是小心点儿好吗?我没见过这个费加罗,我不好说——反正,别让他把车开到小巷子里,也别忘记睡前锁好房门,在锁孔里放根头发……

浮士德知道他的发小在担心什么。他与男人只有一面之缘,可他就这样想,有何根据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每一处迹象其实都与结论背道而驰。费加罗事不关己的轻快语气,费加罗又冰又烫的手指,他温柔又空空荡荡的灰眼睛,那一撮棱角分明的绿。

我只是去学习的。他说,然后想起费加罗对他说过的话。离开家乡并不可怕呀,浮士德。那日在办公室里,对方说道。或者说离开久了便不觉得可怕了,旧时对田野的依赖,对村庄的眷恋,都将在第一场雪后消逝……相信我,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人是无所不能的。你是无所不能的。

我不会有事的。他对阿雷克宣布。别担心。


“那好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用刀抹过的奶油,一个气孔也没有,“我们回纽约。”

“不止纽约呀,还有芝加哥,丹佛,”费加罗擦拭着几乎流到脖子上的那些混合物,给他数着,“明尼阿波利斯,拉斯维加斯……”

“那就都去。”

“然后我们要开回迈阿密,两三个月的事。”费加罗终于擦好了脸,除了领口和手指缝上没根除的那点红,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看起来不像连环杀手,更像是刚杀了条晚饭要用的鱼,溅了一脖子,而且没洗干净指甲缝。

“我知道,你之前说过了。”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浮士德,谢谢你。费加罗此刻甚至有力气伸手轻轻握住他垂在身旁那只手。轻飘飘合拢的手指头仿佛有千斤重,重新在腕边留下一个无色无味的手印,怎么也挣开不了,又或者是他不想挣开。你会为我做这件事,浮士德。只有你能做得到。他微笑着说。

浮士德看向他:看向这个没有任何力气,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不能推拒的费加罗。他要下定决心不告而别,回兰卡斯特去;或者他要说服自己不计前嫌,赶在上路前与费加罗和好;他心底知道,他只会滑下去。绝对有效的那个方法论。他只会带着无法纾解的哀愁跨越美国连绵隆起的辽阔土地,为了费加罗,却也为了摆脱费加罗。过去的鬼魂与年轻的梦境将依次朝他袭来,紧追不舍,只为在车轮停止滚动时追上他,好再一次砸碎他的心。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费加罗就在这儿,像那些功成身退的戏剧导演,永远在包厢留着个最好的座位,而且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也许会在气囊与安全带齐备的副驾驶席,唱着,噢苏珊娜,别为我……用那种哄骗人的声音,与他们的小车和癌症一起穿过轻风习习的干燥夜晚,叫每个会为他伤心的人都别为他哭泣。

当然那是除了浮士德。别告诉任何其他人,好吗?费加罗已经这样说了,于是浮士德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就像很久以前开始那样,一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