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响
费浮人类AU前师生paro模糊地设定在上世纪60-80年代的美国
香槟瓶子破碎的声音令高跟鞋与地板的铿锵失了章法,凤尾鱼群般聚合的人们瞪大了眼睛,他们面面相觑——但随后爆发出更大的浪潮般的笑声,留在宴会里的每个人又重新开始享受自己。这瓶价值一千美金的好东西喂给大厅里深蓝色的羊绒地毯,换来一个激动人心的小插曲,物尽其用,为他们提供接下来几个星期的谈资。
浮士德·拉维尼亚赶开仆人,将陌生人扶到别墅外的花园里。喝口水吧。他说,女人照做了。海滨的风有些冷,格什温舞曲在他们身后响了又响,长岛对岸投来的迷离灯光中,她一点儿也不像男人所声称的疯子,突然那样清醒地问道:他为什么离开了我?浮士德愣住了。他的母亲,教他做放满了百里香的肉丸与薄饼,她也曾一遍遍对着窗外的月亮问过,后者从不揭示,一颗鲜黄空洞的圆眼睛把她回望。
他没了回到宴会的心思。他的老师是今夜的贵宾,正与人们点评戏剧,谈论当下油水最肥的行业,争辩哪一只股票前景最好,用道德问题攻击他看不上眼的几个政客(旧共和党?你我都知道……)以及神秘兮兮地分享他的“小道消息”:全纽约最会做皮鞋的工匠藏在布鲁克林一个脏兮兮的转角,每一双好鞋得等上两个月,但绝对值当。如此种种,他从来都不让浮士德学习的东西。坏习惯。费加罗说。都是坏习惯,浮士德,想想吧,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的回答永远是同一个,费加罗却乐此不疲,隔上一阵便会问,仿佛只是为了听他再说一次。那可爱的回答。费加罗说。再说一次吧,浮士德。
……我想要成为能够拯救别人的人。真正的医者。他有些气馁,这句话听起来干巴巴,再也没有第一次说出口时胸腔里激动异常的感觉,心里生出莫名的恐惧:像这样空泛又孩子气的答案,也许对方只是状作喜爱。
“也会救我吗?”
对方却破天荒地追问过来。几个星期前他大睁着眼睛,话也说不出来,就那样愣站在那儿——而对方没有等他回答,了然地笑笑便离开了。
费加罗曾说,香槟是为了被人摔碎而装瓶。仅这一社交季便碎了三樽,酒从错误的缺口流开,就这样永远永远没有了;而数年后浮士德再回忆时,他会惊觉每一个夏季都在碎裂声中匆匆过去,那短暂芬芳,如此周而复始;他们的时机曾来了又去,幸福的可能呀,堆积如山……他视而不见,直至坍塌。
1
在浮士德的坚持下(不,我不开凯迪拉克或者别的什么——我不开。要么就眼前这辆,要么你就去报纸上刊登招聘广告去吧,随你的便),他们聚在弗洛雷斯家门口,把最后的行李也塞进雪佛兰的后尾箱里。
“好吧,确实,你没怎么见过那辆法拉利,我理解你跟它没培养出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是,”费加罗连连叹息,“我的凯迪拉克又怎么了,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不就最喜欢它了吗——我以为我是在给你创造与它重新建立友谊的机会!”
“还记得吗,我跟你以及你所有的私人财产都绝交五年了。”浮士德没好气,把最后一只手提旅行袋也扔进后座,关紧车门,“要是它到现在还能承受跨越美国的长途旅行,那我很确信你的凯迪拉克没有我也活得再好不过。”就像你没有我也一样活过了这六年一样。他本想说,又想到那病,硬生生咽了回去。
“其实几年前我换了一辆,更新型号的……这是不忠吗?应该不是,毕竟原来那辆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我要是对它好,就该让它乖乖待在仓库里。”费加罗自说自话,看起来有些心虚,“好吧,不如等我们到了纽约你再去看它。”
“我只是陪你回去办事,没打算去看任何东西。”
他这样说,却暗自回放着上个星期他在费加罗的公寓里撞见的那一幕。他真傻,真的,他早该知道。坐在火车上长久麻木地凝望窗外,即使真在某一瞥里瞧见过狮子站在教堂的斜顶上唱歌,也绝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先前他每每对费加罗所说感到不安正是如此,总是短短一秒惊疑,然后便被愤怒与苦涩掩盖了头绪,直到现在。
现在。他们收拾妥当,前座的侧格里塞着水果软糖与费加罗的止痛药,后座旅行袋里有现金、支票簿与牙刷,用得上用不上的各色小东西装满了后备箱,竟然已经随时可以出发。而几个星期前,他还怀疑费加罗在欺骗他,斗志昂扬,誓要反抗到头破血流。太不幸了,太突兀了,他俩都完全失去了理智,啊,人生真是太悲惨了。
“检查驾驶证——别到了路上被警官拦下却什么也拿不出来。”雷诺克斯提醒他们。黑发青年对浮士德突然延长的假期很是诧异,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旧友的主意,更不知道费加罗是怎么把对方拽上了这一趟,因为他知道浮士德绝大多数时候就跟自己一样,像一对儿石头似的冥顽不灵。
“就在旅行袋里,我亲自放进去的。”他答。
“检查了那些干花吗?都带好了吗?”
门里探出两颗活力四射的脑袋,浮士德对他们点点头。风干的花朵是兄弟俩准备给费加罗带去美国各地的伴手礼,用米提尔的话说,“怎能空手登门拜访朋友”——于是花了整个星期,用上家里所有厚重的书本,做了一盒这样朴素可爱的小玩意儿。费加罗大为感动,并打包票说他的朋友们看到了也一定感动不已。“收到这些却不落泪的都是铁石心肠的坏东西,”他说。
再见,再见了。他朝雷诺克斯点头,把自己塞进驾驶座,费加罗挨个拥抱了兄弟,与站在远处的密斯拉对视一眼,同样钻进了这个将要承载他们跨越洲际的铁皮箱。
“最后一个机会。”浮士德听到自己说,“还来得及告诉那几个孩子你是去做什么的。”
“……我们走吧。”费加罗说。
他踩下油门,这辆车叫了一声,以一种与它笨重的外观截然相反的巧妙方式滑了出去。在后视镜中,他看到那三人远远挥手,一直一直挥,直到他们在下一个路口转弯,雷诺克斯与两兄弟消失在街道尽头。身边的费加罗连一句打趣的话也不说,气氛比方才告别时还沉重十倍不止。预料之中的沉默。费加罗走得也并不是那么毫无负担——至少不像对方想要表现的那般。
“你知道的,等我们到了旅馆,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他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可话头已经挑起了,“或者就像之前联系我一样,写封信——总有办法的,别找借口,我会盯着你。”
发旧的墨绿色雪佛兰向城外驶去,公路两旁的建筑被细细筛过,越来越疏冷。好吧,我会考虑的。这一句后,蓝发男人便闭紧了嘴望向窗外,而浮士德静下心来:他已经接受了要与费加罗一同上路的事实。对方说了会给工钱,而他理直气壮地要足了双倍时薪,到底这是一份委托给他的工作——他就该以对待工作的态度来完成,一丝不苟。
为将死之人开车,这与坐在图书馆里整理名册的区别没有人们想象中大嘛,他没理由做不好。费加罗的沉默帮了他,让他能假装一切如常。狮子和教堂在开过上一个岔路口时远去了,再放一首《格洛丽亚》就能将烦心事都抛之脑后。脑子不好的格洛丽亚,除了那个对她絮絮不止的声音以外一切如常,只会一路往前。浮士德想。往前开就是了,谁不会呢。
给格洛丽亚打电话,格洛丽亚!上个星期,露提尔提着油漆桶唱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他的愉快之情跑着调子,从待粉刷的船屋一楼传到二楼,浮士德拿卷尺的手一抖,这一头掉下去,只好从头来过。费加罗在梯子下边看他,想必只等眼神对上就会开口笑他,于是他干脆不看。
这是在出发之前。他们答应给装修帮忙,于是那几天着手测量:每间屋子的高度是否一致,是不是有哪根柱子往泥沙里沉了两寸,哪块墙皮被水冲掉一层。
诸如此类。他与他的前任导师配合得再默契不过,默契得让人生气。他负责拉扯度量,费加罗对着清单打勾画圈,是数年前他医学进修生涯的翻模改样,是某些人费尽心思,要昨日重现。浮士德自觉上当,但毫无办法,因为是他亲自把费加罗从油漆桶旁赶开,拽到了测量工程这头。
(靠近那些会挥发的化学品?你疯了吗?别让我——总之,别到一楼——你说什么?)
于是他们只好搭档。他是如此惦念费加罗体内正在死去的器官,以至于能忽略这过程中其他所有不快。琐碎的工作很快告一段落,他们甚至没怎么弄脏自己的手,与弄得满身泥点子的雷诺克斯和脸沾了绿漆的露提尔相比,简直像是没干活儿。
好了好了,为什么你不去帮雷诺克斯拌拌水泥呢?费加罗敷衍着他,手里的便签纸记了所有需要修补的窟窿,甚至画好了几幅小稿,准确程度与多年前灰蓝的实验记录上描画的胚胎结构不相上下。
“……那你呢?”
“谨遵拉维尼亚医生的嘱托,打算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他朝他眨眨眼,真听进了他的话似的,“以及,我打算给你们两个小年轻一个背着我偷偷说坏话的机会。与雷诺谈谈我的事吧,浮士德,我知道你想。”
浮士德没来得及反驳,费加罗便走开了,不一会儿他听见楼下大门响动,对方果真将他与雷诺克斯两人留在了毛坯屋子里。他在房间里又待了片刻,只是试图用这种静止不动来否认费加罗对他的了如指掌,然后迅速放弃,下楼在抹了一半灰浆的卫生间里找到了雷诺克斯。
对方有些惊讶。“比我想的要快,”雷诺克斯承认,“是来帮我吗?你该休息休息,没几天就要出发了,那可是长途旅行。”他在黑发青年身旁蹲下,动手用铲子将更多膏粉舀进桶里拌匀。“我不累,”浮士德坚持,“你需要我的帮助,不用劝我了。”
好吧。雷诺克斯说。他们沉默着填平地面上开凿水电留下的缝隙,为墙面刮上第一层腻子,有时他觉得他们之间永远不必开口,有时则觉得他们只是不愿自己第一个说。小小的沉默比赛。“你要与费加罗先生一起出发了,还是去纽约。”然后对方突然认输了,“原本是要回兰卡斯特的,不是吗?”
“……我知道我说过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但你自己也说了,那家伙这几年变了很多,如果——”
我不是在说那个。雷诺克斯望着他,端着刮刀的手搁在膝盖上攥紧。浮士德突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一句也不想听,可对方很快就说了出来。费加罗先生永远也不可能害你,这我清楚,可是纽约……阿雷克他就在——
“我们不谈论这个。”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雷诺克斯。我们不谈论这个。
浮士德。雷诺克斯翕动嘴唇,他痛苦地看着他。
“这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抿紧了嘴唇,他沉沉说道,“再说谁知道那人到底还在不在纽约?我没听过他的消息,自从他获奖后就再没听过了。也许他回了克利夫兰的帕马,或者市区,或者去了他心心念念的华盛顿特区,谁知道呢?”
“……这就是你一次也没回过家的原因吗?浮士德,他没回去,你的妹妹说——”
“别——猜测我。或者提起我的妹妹。或者提起那个人。”很多或者,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多,“雷诺,别这样做。”
“我不会再说了,我很抱歉,所有的事情都是。”
“……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抱歉,我只是……我不想说,也不想听见跟那个人有关的事,就是这样,你能明白吗?”
雷诺克斯看向他,昏暗中看起来是赭红色的眼睛里有水光,“那时候,我本该照顾你,但我不是个称职的朋友,所以你才自己从病房里悄悄离开了——有很多事我本该做,是我的错。”
“……我们为什么要为这个争执不休呢?没有什么那时候了——四年——将近五年过去了。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你也一样。”他知道自己脸涨得通红,因为他尴尬又气恼。但也许不止是气恼。“雷诺克斯。”他叫他的名字,但又不确定为什么叫了,自收到信起他的行动总是犹豫不决,“让我——让我们放下那些。你过得很好,我很高兴……我只希望你能一直幸福下去,这样不够吗?”
“我多希望这样就够了,浮士德,我也希望。”对方望着他,“如果又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不愿向费加罗先生……你永远可以想起我。请你一定要想起我,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如果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打电话到沙滩的办公室,或者弗洛雷斯家,或者写信来,什么都好。他那样诚挚,而浮士德再也忍受不了了。冲出船屋,他靠在仓促关紧的门板上,海风送来的咸腥味儿让他清醒,然后意识到费加罗就在门廊的花池旁边站着。你看什么?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欲盖弥彰。
而对方只是打量了他一会儿。好吧。费加罗如此回答,该死地平静。
浮士德对此厌倦透了。费加罗与雷诺克斯端着那副表情,仿佛他俩是在合伙应付一个得了怪病脾气暴躁的孩子,靠骗吃药,需哄着上床睡觉。凭什么?快死了的人不是他,把止痛药当软糖吃的人不是他,小题大做的人当然不是他。他才是他们之中最具常识的那个,对每个人真正需要什么都了如指掌,包括他自己,难道不是吗?
“你最好别让我再听见一句 ‘好吧’,或者类似的混账话,”许久过后他说道,副驾驶座上那个离开孩子们郁郁寡欢还以为自己掩饰得不错的家伙难得安静,只是斜了一眼,“我可能会一气之下打电话告诉雷诺克斯你快死了,然后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那个该被含在嘴里照顾的人。”
然后望了两个小时窗外的蓝发男人终于笑了。好吧。费加罗对他说道,然后状作失言捂了捂嘴。浮士德狠狠踩了一脚油门,从这儿开到华盛顿特区至少还有三天车程,也许他会诚恳告知每一个汽车旅馆的前台他正与一位残疾人一同旅行,要多拿两条毛巾。
先发制人。他教他在香槟桌旁该怎样站立,迎上目光时如何不失礼也不露怯。足够漫不经心但不显轻浮,优雅的成年人的奥秘,不过你学那个还太早了。这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人。费加罗说。他们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除了先发制人倒也不会什么别的,你看穿了把戏便无需害怕。
(那人的肺有一半没在工作,这不算吗?)
是了,就从这点微不足道的报复开始。
2
当雪佛兰不知第几次停进斑驳的漆线框出的蓝色四方形里,当粉紫色的夕阳重复将他们两人的衬衫染透数次,浮士德坐在首都边陲小镇家庭旅店的餐吧中,陷入深切的追思。也许他操之过急,也许他做了不理智的决定,也许他错了——当事情跟费加罗扯上关系时就是这样。
漫长的恶性关系背后总有良好的开端为其背书。“你计划好了在特区的行程吗?”他的盘子在三十分钟前便空了,而费加罗还在慢慢享用他的豌豆配薯泥。现在他知道其实有许多事他没能察觉。在气氛欢快的弗洛雷斯家庭聚餐里,塑料座位的对面,蓝莓煎饼与煎蛋的早晨,他从没注意到费加罗吃东西慢得像在咀嚼金属。而对方采用的策略也简单得令人发指,只是在餐桌上说些引人注意的话,惹他生气(恰到好处地也没那么生气)然后趁机把东西放进嘴里,使出儿时吃奶的劲研磨。“我们明天就能抵达市区。”浮士德补充。
只是随口一问。他想费加罗大约已经安排好了,无论是要重新签字的纸张还是明晚下榻的酒店房卡,总会有人双手捧到对方面前,这是他数年前有幸抑或不幸亲自观瞻过的场面。
华盛顿特区,行程中第一个真正重要的目的地。数日前驶过“欢迎再来迈阿密”的大标牌后,他们先花了两天时间开车去了亚特兰大(你想去迪士尼乐园吗?不想吗?你不喜欢老鼠吗?好吧,不好意思了奥兰多)然而费加罗似乎对城市本身兴趣缺缺,只匆匆签了几个字,当晚便赶着重新开车上路了。要不是他向他保证他们会在特区里多待一阵,浮士德真以为这几个月都得这样紧赶慢赶。“我们不进市区,”费加罗回答,慢条斯理地将叉子放回盘子旁边,“等会儿有人来接我们,车就停在这儿,只带行李。”
“既然你已经有了新的司机,我是不是可以就此打道回府了?”
他望着吧台里正忙着将洗过的碗盘擦干的服务员出神。她有一双很粗糙的手,比这更干练的双手他只在帕马见过,在被擦得锃亮的灶台前。亲爱的们,今天的晚餐是咸肉碎煮椰菜与土豆面包,饭后你们可以吃一块软糖。浮士德,别把你那份给她,她的牙都快掉了。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知道,但仍然生出一阵狐疑。也许是他后悔了。也许费加罗在深思熟虑后仍然决定,五年前对他而言不足够的那个孩子,如今仍然是不足够的。
都在这里。那个佣人的神情有异。他是在同情他吗,还是在幸灾乐祸呢?无论以什么身份,能留下的便高人一等。如果你。一个声音嘀咕道。如果你愿意跪下来亲吻费加罗先生的脚求他。不对,那人没说这个,那人只是说,都在这里。那五个行李箱被捆扎成两个整体,好方便他带走。为了赶他走得更快些,他们是什么招数也用上了。
别把每个人都想得那样坏!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你太可怕了。
“如果我有意打发你走,何必多此一举叫你送我来呢?要来的那个小伙子只是奉命接待我们这一趟——我没见过他,不过亚瑟说是个热情的家伙。”
“亚瑟?”他讨厌费加罗将话说半截引他追问的习性。
“朋友的儿子。我是那孩子可敬可亲的教父,这次要在他们家里舒舒服服住个一两周,”费加罗示意服务员收走账单簿,对方瞅见里头慷慨的小费,感激点头,连带着浮士德也收到一个友善的笑容,“你会喜欢他的,他只比露提尔小个两三岁吧,我猜。”
“你连教子的确切年龄都说不出来么?”
“情况——比较复杂。”对方看起来难得斟酌,“那孩子有三个生日,一个是朋友捡到他时定的,一个是后来查到的原本生日,还有一个用来填在各种对外公开的资料里——”
“可以了,”别人的家庭秘辛还是就说到这儿吧,“我明白了。”
“你能理解就好。”而这话由对方说出口简直讽刺。浮士德盯着那片贴在玻璃杯壁上的柠檬片,期待那个年轻人尽早出现。“我想还是该提醒你,”费加罗说,“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
“请问你们两位是亚瑟的客人吗?”
费加罗笑着向那方向挥了挥手,浮士德回头,一个留着长辫子的红头发青年自餐吧门口大步流星走来,他下意识站起身,伸出手准备交握,而费加罗一动不动。对方穿着每侧有两个口袋的黑色背带宽裤与一件简单的贴身短汗衫,臂弯里拎着骆驼色的厚外套,除去一只眼睛上贴着的硕大纱布外,模样很是英俊随和。他向蓝发男人略略躬身致意,然后用力握了握浮士德伸出的手,“凯因·奈特雷。亚瑟说你们在豪兹下榻,我想着先来它家餐吧打包点儿什么,碰碰运气,没想到你们真在这儿。”
“我是费加罗·加西亚,”费加罗微笑起来,“而这位是浮士德·拉维尼亚,我的……”他瞥了浮士德一眼,后者正直直盯着他。我倒想知道,那眼神警告。“我的随行人,他负责照顾我。”
只是个司机罢了。浮士德说。
“远远不止!”他的……照顾对象,非要坚持补充,“他是贵客,应当得到与我等同的待遇。”
“噢,当然了!原本也是这样安排,”凯因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迅速地转了转,咧开嘴笑了,“在这多坐会儿,我去打包我的晚餐。”青年转身走向吧台另一头,一猫腰便从挡板底下钻过,飞快地溜进了后厨。那个仍在擦盘子的女人神情一点儿不惊讶。浮士德好奇地望向那个出口,他能听见凯因热烈的吆喝与笑声,与里头的人胡闹一阵,响动终于停歇后青年抓着个大纸袋又钻了出来:“来吧两位,跟我来。”
“你是常客?”他拎起自己的外套向外走去时忍不住好奇,他看见了凯因开来的车——一辆在这儿不算多见的黑色宾利四门,标准得像从某部英国漂来的电影里剪出来似的。
“算是吧!我以前还做警员时常来,方圆两公里口味与价格都最合适的好来处,”凯因耸了耸肩,他们打开雪佛兰的后尾箱,将行李一件件挪进宾利,“现在我只在替亚瑟跑腿时来这片转转,不过他们都还记得我,好心的人们!”
“上次与亚瑟见面是好些年以前了,”费加罗叹着气,好整以暇站在一旁等待,“我以前没见过你,想必你是在那之后加入的白雪党?你为亚瑟做事,奥兹那家伙肯定没少难为你吧?”
浮士德提着东西在结了霜的地面上一个趔趄,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住在安静的小镇里与世隔绝,他有好些年没听见甚至没想起过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了,“奥兹——你是说那个奥兹?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
“奥兹的城堡,没错,”为他们拉开宾利的车门,一只眼睛上戴着纱布的青年脸上多了苦恼,“但我得澄清——我没有加入白雪党,我只听命于亚瑟。至于奥兹,你说得对,他确实常常审查我的工作,但那只是出于对亚瑟的关心罢了。”
“啊,所以你是在……那件事之后来的,”费加罗了然道,“我明白了。”
“……原来你是知情人嘛,抱歉,我该想到的,亚瑟提起你的口吻很亲切,看来我们是可以对彼此放下戒心了,”凯因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确认他们三人都稳后打燃了发动机,暖气启动,一切都舒服多了,“我们都明白这其中来龙去脉有多复杂,但诚实地说,我的第一要务永远只有保护好亚瑟。”
“至少这件事上,我们目的一致,”蓝发男人柔声道。浮士德瞪着他,但他目不斜视,从后视镜中注视着红发青年仅剩的那只眼睛,“亚瑟是我的教子,我相信你能理解这种联系对我与奥兹这样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亚瑟的事上,我会像信任奥兹那样信任你的,”凯因瞥向一旁脸色苍白的浮士德,突然抬高了声调,听起来兴高采烈,“还是来说些轻松的事吧,决定好参观什么地方了吗,你们的特区之旅?”
“……我们这一程并不是来参观的。”浮士德谨慎地回答,他实在拿不准眼前看起来热情洋溢的小伙子在这一团乱麻里持什么立场。“为什么不呢,”现在费加罗倒是想起他来了,虽然在先前那段暗潮涌动的对话里他格格不入,“不如凯因你向他介绍一些你们年轻人会喜欢的地方?”
“当然了,这几天如果浮士德——我可以称呼你为浮士德吗?”凯因哈哈笑了两声,将车拐进一条更宽的路。他僵硬地点头,意识到他们正绕着不远处市区里密集的团团灯火绝尘而去,沿着郊外的公路驶向另一侧,“我可以带你去周围玩玩,毕竟招待你们是被安排给我的唯一任务。”
“亚瑟会很高兴能认识浮士德的,他在电话里说过他很期待,”费加罗哼哼两声,“奥兹总是在亚瑟的事上大惊小怪。那孩子当然需要交到更多年轻朋友了,不说同龄,至少三十岁以下——这也不是多么严苛的标准吧?”
“我想不是,”凯因看起来真心实意地被逗笑了,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把那个大纸袋子里的东西在副驾驶座上摊开,一把淋满了枫糖的炸脆培根和薯条,“很难想象一个用白雪公主当组织名称的男人竟然在教育上这么死板,对吧?”而后座上两人的神情同时古怪起来。
“白雪党。没错,白雪——公主,那个白雪。再加上奥兹的名号,大家都说他本人是美国北部黑色童话的化身呢。”费加罗说。浮士德的嘴张张合合,“如果这名字的来头真是童话典故,想必那位奥兹一定是个很幽默的人。”
噢,当然不是啦!费加罗开怀大笑,“其实那家伙根本没想过要组建什么,更别说起名了,于是我与老师们假借他的名义把这个称呼四处传开,可爱的名字用来铭记他可爱的老师,巧妙的恶作剧。”浮士德想起大宅书房里年代久远的童年肖像画,两双金色的眼睛自另一侧冷冷看过来,只有一人微笑着。雪与白,斯诺与怀特,他想到过去自己也像所有人一样频频误解它们的含义,以为那是某种高深的谜语。他不由得咳嗽一声。
别紧张,我正是为了让你轻松点儿才告诉你的。费加罗说。长长的睫毛拢着灰绿色的眼珠,如果他令人尊敬的导师看起来像在撒娇,浮士德一定知道自己是看错了。
“当然,我绝不是在说奥兹的坏话,我感激他能重视亚瑟的安全。”凯因将一根培根扔进嘴里,嘟嘟囔囔,“但,有时候……我是说,亚瑟正学着自己为所有的事做决定,考虑到以后他会承担的责任之重……”
“我预感他与我家孩子会很有共同话题。”费加罗感慨道,然后又想起,“噢,不是我旁边这个,我是说另一个……他在迈阿密。年近十八的孩子们总有许多相似的新困扰,对吧?”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不是孩子,更不是你家。他甚至懒得瞪他。
“你比我想的要年轻一些,不过费加罗先生也比我想的年轻,我原本以为亚瑟所说的教父会是年迈的老人。我今年二十四岁,对于当过警察又辞职的人而言不算很大——”
“而且已经算是见过了世面。”费加罗点了点眼眶,示意对方脸上那块纱布,一个从刚才开始就被刻意悬在车内空气中的谜团。红发青年只有苦笑,“这个,我真想说这是某种勋章,但不——我被某个性情古怪的家伙给袭击了。那人连亚瑟是谁也不知道,我真不清楚他是怎么找上我的。”
“做这一行总会遇到类似的事的,”而且他们不会坐在车后座上听你解释究竟有没有加入白雪党,浮士德想。时运不济,朋友们。“医生说我不会瞎,不幸中的万幸,除了虹膜里会留下血块,”少了一边视力的青年叹着气,“你们觉得会是那人故意放过了我吗?可那时我挣扎得厉害,他真能这么准确地给我开上无伤大雅的一刀?”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费加罗若有所思,“我想是上帝保佑了你一回。”
“不好意思,我不信那个,不过听你这样说我倒也觉得宽心,”凯因大大咧咧地往嘴里又塞一把薯条,然后谈话就此沉寂,浮士德反倒觉得轻松。漆黑的小车在漆黑的夜晚中滑行,眼见道路逐渐合拢,两侧的树木抱成一团向小车威逼,又猛地松开,容它驶进一片格外敞亮宽阔的空地。浮士德不顾费加罗正端详他,惊讶地望向窗外被高大的松林圈起的私人领地。
平原空旷得不可思议,像它的主人拒绝了所有能在其上扎根的事物,又用几场大雪将它反复浆洗过那样干净。他探身望向前方,只远远见到一朵藐小的光晕,雪花似的停留在道路尽头。随着宾利继续向前,很快浮士德发觉自己大错特错。那灯火通明的巨大城堡是一栋真正古老的建筑,突兀耸立在空荡荡的夜里,它活像个浑身点满了火的怪物。
“而这就是奥兹的城堡。”凯因说。就像有谁见了它还能不知道似的。
3
他们离那个地方更近了。还不是那儿,但很近了。一股熟悉的风,自普林斯顿的上方飞过,潜进特拉华河的水底,流经费城与巴尔的摩后重新升腾,最终在特区边缘钻到一个空子,直直向他扑来。纽约说,你自欺欺人也无济于事。
他学得很快。他学得有点太快了,取得了费加罗始料未及的进步,即使对一个十五岁时就显现了天分的孩子而言。成年礼是在巴黎办的,为了庆祝他被哥伦比亚大学提前录取,费加罗将他带去法国,慷慨地捎上了他那两个朋友,他们在那儿度过了一整周。阿雷克与雷诺克斯都说他的导师是个出手大方的人——只是用了不同的说法。有些想法不会轻易地变化,他与阿雷克才刚刚重逢,如果他的朋友感到有必要保留意见,那浮士德也不会与他争执。
老师是个大忙人。浮士德想,如果费加罗先生不是那么忙就好了。正值隆冬,他们混在枫丹白露众多游客中一同赏雪,阿雷克拉着他与雷诺克斯闹腾,费加罗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带着那种介于懒散与捉摸不透之间的笑意,他却突然可耻地为邀请朋友感到后悔——现在他的老师不会展露亲昵的一面,不会伸手整理他的卷发,更不会像抓一只小猫一样抚摸他的脖颈了。
那些从城墙上掉下来的皇家脑袋还是派上了用场的,对吧?费加罗先生本会走在他的身侧,狡黠地歪着头,随口说一些外人不会听见的可怕笑话。他怀念那种慌张与忍俊不禁,他知道费加罗在必要时能表现得多么严厉,因此突如其来的幽默总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法国令你感到优雅吗,还是说你像每个亲自来到这儿的美国人一样幻想破灭了呢?在丽兹酒店下榻时费加罗问他。他觉得好笑。这是您的故乡,我无论如何也不说那么失礼的话。对方眨着眼睛问,所以确有失望之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费加罗笑着把他与朋友们赶进一间由两个前厅与两个卧室组成、大得叫所有人头晕目眩的房间,告诉他一会儿有人将东西送来。
浮士德以为是行李,却等到了由十道菜组成的晚餐与蛋糕。侍者告诉他,加西亚先生希望他与朋友们度过一个愉快而不受打扰的夜晚,祝他生日快乐。
老师知道他不会乐意坐在容纳百人的宽敞餐厅里庆祝生日,于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浮士德简直不敢相信——他知道费加罗有能力给予他奢侈的待遇,但在师徒生涯的前三年,他们默契地保持一切从简。十八岁会是个分水岭,费加罗曾说,带着一种苦恼与期许参半的神情。你得自己决定喜不喜欢长大的感觉。而如果这就是对方所指的——开玩笑!谁会不喜欢可口精致的食物与在巴黎变得合法的香槟呢?他们正襟危坐,等到侍者恭退门外,由阿雷克挤眉弄眼作信号,三人立刻咯咯笑成了一团。天,这个费加罗。阿雷克喝到后面醉醺醺地爬上了茶几,抓着那支巨型宴会香槟的瓶子。不管他究竟是什么人,我今晚敬他一杯。
敬费加罗,我的导师。浮士德同样举杯,雷诺克斯也跟他一起。“不不不,还没说完,我们最要敬的是——浮士德!我们的好朋友,生日快乐!沾了你的光,我和雷诺才能在这儿享受美食与美酒。”站在高处的阿雷克竖起一根手指,看起来快摔下来了,但浮士德知道他酒量不错。他在机场接到他之后一起躲在音像店后巷里偷偷喝的酒可比这个刺激多了。“愿我们的浮士德在学院里开天辟地,一鸣惊人,把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吓掉出来!”
“祝你身体健康,浮士德。”雷诺克斯也微笑着,三人举杯一饮而尽。他与阿雷克不同,是纽约本地人,将要就读的也并非哥伦比亚大学,而是纽约市立大学,他与浮士德是在纽约的某个动物救助会里认识的。“希望你与阿雷克在哥伦比亚一切顺利。”
目前为止的确一切顺利。阿雷克带来了帕马小镇热烈的关心。母亲听说他被录取时喜极而泣,而他的妹妹逢人便说这事,已经惹得她朋友耳朵生茧。这对克利夫兰郊区的人们而言是大事,不论他们态度如何,以讥讽或艳羡的语气提起——拉维尼亚与格兰威尔,帕马的天之骄子们。
我真希望妈妈和芙蕾雅也在这儿。他喃喃道。另外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雷诺克斯将他们的杯子又全部满上。我们敬拉维尼亚母女俩!你该身先士卒——阿雷克大叫着试图灌他,他笑着把对方推开,暂时把那点乡愁给忘了。
“你们在车里等一会儿,我把行李搬下来——没理由站在风里等,对吧?”凯因将车停下,浮士德呼出一口气。他斜睨费加罗,那人眼神落在车前,显出丝缕朦胧的怀念。也许对方正同他一样被回忆网罗,但那又是与谁的回忆呢,伟大的费加罗这一生见过无数壮丽的城堡,自身上拍落几十场大雪那样厚重的冬天。至于八年前那不值一提的某一个冬天——如果问出口,他就是个蠢货。
他们闹到了深夜,一开始是跳到茶几与椅子上扮演希特勒和丘吉尔辩论,但很快酒精便在与理智的斗争里占了上风。雷诺克斯开始把墙纸上的百合花认成数不清有几条腿的昆虫,阿雷克试图把大灯罩当成女人的胸衣往身上套。浮士德躺在地板上,半个头栽进茶几底下,头昏脑涨,只想一睡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阿雷克与雷诺克斯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浮士德终于撑起身体,强忍头疼将他们拖进去分别安置,按铃叫来了人收拾这一片狼藉。午夜将近,浮士德这才意识到他整个晚上都没能见到费加罗。
“与我们一起来的那位先生,”他打个酒嗝,用略显生涩的法语询问,希望自己没丢老师的脸,“他在哪里休息?”那侍者告诉他就在隔壁。他不知费加罗是否睡下了,带着隐秘的希望按铃。门轴转动,费加罗穿着浴袍露面,“啊,是你,”他说,“派对结束了?”
“是的。”抱着某种见不得人的心态,他迅速从门缝里钻进去,大胆好奇地打量里头的布置。这同样是一间精美的客房,规模较他们的房间稍小,视线所及除了前厅便只有一条看起来通向卧室的门廊。陪我坐一会儿吧,费加罗说。他走近时注意到沙发的侧脊上扣着一本书,以及玻璃小桌上沾着红酒渍的高脚杯,“我打搅您了吗?”
“那只是我让他们随便拿来消遣的一本。”他的导师摆了摆手,“坐吧,夜已经深了,不用那么拘谨——你连衣服也没换么?”浮士德这才察觉自己还穿着白天那身束手束脚的生日礼服,他摇了摇头,坐下来醉醺醺地试图弄开绷得死紧的袖扣,“没有——抱歉,我们闹得过头,什么也没注意。”
“让我来,”一双手接过他的手腕,没等浮士德反对便将银扣掰了下来。我不是小孩子了。也许是醉得厉害,他胆子大了不少,简直想蹦起来大声抗议。费加罗将那扣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应该给你买对新的,这对太轻了。”
如果您想。浮士德这几年已很习惯费加罗的心血来潮。他的导师不常送他礼物,常将东西作为奖励给予,而一旦送了便不容拒绝。他猜费加罗是不论如何会想个法子让他领情的。费加罗凑近过来,在他身前吸了吸鼻子。“喝了不少嘛。”
“噢,是的,我,他们……自从阿雷克来纽约我们还没正式庆祝过,都在兴头上,他们两个已经闹得睡着了。”
费加罗耸了耸肩,仰身提起放在地板上的醒酒器(怎么会在那儿?)给自己的酒杯里又添了一指宽。既然是生日,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他说道,在软沙发里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窝着,现在他像一只待在熟悉环境里懒洋洋的猫,只有眼睛还在机敏地滚动,“所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阿雷克·格兰威尔了。”
“正是如此,”他与费加罗说过许多故事,急切地希望他的老师能像他一样看见发小的闪光之处,“阿雷克是个热情仗义的人,聪明而可靠,在许多方面远比我更成熟。”
“你信任他。”
“我用我的生命信任他。”
“那可不是轻易该说的话。”
“可我就是这样信任阿雷克,他与我一同长大,陪我度过难关,保守我的秘密……”
好吧,费加罗说。好吧。“然后你们把整瓶香槟生生喝得精光,一滴也没用来喷洒庆祝的泡沫?”
“我们,呃,我不想毁了地毯,看起来很漂亮……我承认我们喝得太多了。”
舌头打结,脸直到现在还涨得通红,费加罗一定都看在眼里。糟透了。
“看来你长大以后也会是个酒鬼,跟我年轻时一样,逮到好酒就要把瓶底都嘬个干干净净,”对方将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的扣子扔在旁边,刻意唉声叹气,“看看我都干了什么好事,我可没想连这些坏习惯也教给你啊。”
我不是酒鬼。
“我不是酒鬼,”浮士德斩钉截铁地说。
费加罗偏了偏头,他眼里有些什么东西。困惑。这不怪他,琴弦猛地绷断时,人总有片刻寻不着它裂开的头尾。我是在夸奖你。他说。一大瓶香槟,即使是你们三个人分了——瞧瞧你,还能直着身子顺利找到我,你当然是个天赋异禀的小酒鬼啦。
你——浮士德瞪着他的老师,他的老师回望他——永远,永远也别将我与那些酒鬼相提并论。少看不起人了。
那几个字浸满了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的毒液。这可能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对费加罗这样说话。可能是最后一次。全错了,你不该喝那么多酒。浮士德想。有些话你说出口时就知道不该说。你不该在那人提着酒瓶出门时质问他要去哪儿,不该追究他是不是当掉了戒指,你不该提到芙蕾雅和妈妈。脱口而出那一瞬间,你就知道它们没你想象中那么有魔力了。“被酒精与愤怒蒙蔽时就容易坏了事儿,”妈妈总是说。她没有恶意,只是关心才那样说的,因为他的眼睛和肩膀在那之后肿了整整一个星期,而她额头至今留着两条交错的浅色痕迹,又长又细。他们在哭过以后把桌角的血擦干净,碎酒瓶扫进篓子里。那把黄油刀早就扔了。
门外等着那个人的车不是以前总来的那辆。“都是噩梦一场,”芙蕾雅坚持。“别再——求你了,哥哥,”她五岁的天使般的智慧在那一日闪现,将他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那时最好的选择就是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想,祈祷那车就这样永远不回来了。然后一切就都回到从前。“不再说了,”他的妈妈说。他们把姓氏改回拉维尼亚。每个叫那名字的人都心怀不轨,每个叫那名字的人都会叫人悲伤。“我们再也不提这个,”如果芙蕾雅什么都忘了就再好不过,她才五岁,人脑构造那么复杂,他想是有机会的。
“来吧,”费加罗说。是时候下车了。“你很快便能亲眼看见,然后一切都会明了。”而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话说回来,将死之人与过生日的孩子共同点就在这儿:尽可能给他们想要的。所以浮士德顺从地下车。他钻出车门,攥紧大衣领口,先前忘了特区就跟兰卡斯特一样冷,行囊里没有厚衣服,这件是费加罗在亚特兰大的市中心给他买的。员工福利嘛,那人说。在那儿他们行事匆匆,旋风一样刮过冷清的百货商场,卷走几件衣服鞋子,更多的止咳水和更多的M牌镇痛片。
热咖啡,车里的费加罗说。别忘了热咖啡。
浮士德为他买了咖啡。凯因已经把箱子搬到台阶上,两扇巨大得不像人能推开的大门缓缓敞开,一个人影沐浴在身后走廊的暖光里。漆黑的怪物不见了,那人与里头的灯光简直美轮美奂。他想必是冷得出现幻觉了。
你醉了。这是费加罗的第一句话。它听起来不像责骂也不像敷衍,没有温度的灰眼睛映射着酒杯里的红色,映射他,让人无地自容。亲爱的,你想让他知道一切,但沉默是有理由的。母亲翕动嘴唇,不远处立灯下一角阴影里,额上新鲜的刀痕殷亮。曾经尘封,如今被半瓶香槟洗刷,这条晦暗的记忆小路容纳不下费加罗那样光耀的存在,费加罗也无法容纳它。
阿雷克用冰袋按压他的伤眼时说过类似的话。只有我们是一伙的。男孩郑重告诉他。有些事他们永远不明白。他为他包扎,向老师作证他只是又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聪明伶俐的孩子,却总是不看脚下。母亲对面包店的女人说那个人去大城市寻工作了。很快他就是另一块埋没在高楼大厦中杳无音信的砖瓦,霓虹机器素来每年都要连皮带肉吞吃几个酒鬼乡巴佬,那人怎么不能是其中之一呢?一串令人信服的序列,发生在另一个宇宙空间。
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的,浮士德,别去了。攥着冰袋的阿雷克恳求他。香槟里的酒精让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另一个宇宙空间。原谅我,阿雷克。他喃喃回答,然后绝望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老师,没有舌头,在对方唇上尝到一点红酒的残余,苦得像铁。
你确实醉了,我的天。他听见费加罗震惊恍然地喃喃。去睡觉吧,快去睡吧。十八岁生日快乐。
回过神来,他已逃过两扇门那么远,手指发着抖摩挲墙纸上雷诺克斯细数过的图案,险些被阿雷克方才踏过的椅子绊倒。“应当惊恐的时刻,是在不幸还能弥补之时,而……”丘吉尔站在茶几上,像个鬼魂。他没开灯,凭着感觉摸进其中一间卧室,他不记得他把谁放在这儿了,像只鼹鼠似的猛钻进去。
“怎么了……浮士德?”阿雷克闷哑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对方条件反射地向他伸出手臂,像儿时窝在同一张小床上。我搞砸了,阿雷克。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不该喝酒,我们明明学过的,性状遗传,基因,就像那人一样。什么?什么?阿雷克的声音清醒了,怎么回事?我妄自尊大,全搞砸了,你是对的。浮士德一遍遍对他说。阿雷克沉默片刻后搂住他的肩膀,他死死攥住那片暖和的袖子。他们一动不动,伏在丽兹酒店华美的铺盖下,听着对方的呼吸,各自在记忆的小路里下潜,直到除了彼此一无所有的昨日光景都被溯回。
他忘记了呼吸和记忆的小路,因为十八岁的阿雷克·格兰威尔就站在他的面前。
4
因为你是个愚蠢透顶的蠢货,被一条手臂松开就死死抓住另一条。你说不该说的话,你不看脚下,你后来真的爱上了喝酒,就像那个人,也像费加罗,你想更像那个人还是更像费加罗?
“我说过,这是你的生日,什么都可以原谅,”巴黎第二日清晨,费加罗·加西亚对他说,全不在乎。别去想那苦涩的味道,老师想必是大发慈悲才不再提起那个吻的。“我们不再说了,”阿雷克·格兰威尔会搂住他的肩膀,但他很快也不在那张小床上了。再也没有什么记忆小路,那一头只有弥漫的火与硝烟。“还是不接电话,”病床前,雷诺克斯犹豫地说。没什么别的了。这些还不够吗?
“你,”浮士德听到自己的牙齿在上下打架,也许是寒风,也许是心被愤怒蒙蔽了将要坏事儿,“竟敢——”
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他猛地扭过头。看好了浮士德。费加罗说。那不是他。
“这几年,你知不知道——”浮士德的目光重新落在白发青年身上,对方神情滴水不漏,“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我……雷诺克斯,”该提起的东西太多了,他竟一时分不出哪个更重要,“他在迈阿密,当了海滩救生员,你知道这些事吗?你知道——”他必须靠近他,他只能靠近他。猛地甩开费加罗的手,他向那人沉重地踏近。一步,两步,有人挡住了他。
“这是私人恩怨,”浮士德冷冷瞪他。
“你是贵客,”凯因抿着嘴,与他同样身体紧绷,“但我不会放任你带着敌意接近亚瑟,如果有什么要说的,就请你就站在那儿对他说吧。我相信亚瑟的为人,无论你与他有何种龃龉,我想都是误会一场。”
然后那些细微的差别就这样悄然浮现。虹膜的蓝色稍深,他以为是光线不足;白色发丝短短地挂在脸颊边,而不是留着一绺小辫子;玫瑰色的脸颊透出稚气未脱的温柔,阿雷克的眉眼更成熟尖刻,眼神里藏着与生俱来的愤怒。
“这是亚瑟·格兰威尔。”费加罗说,“我的教子。”
浮士德屏息看向亚瑟,那青年,不——那男孩的脸上露出奇异的慈悲,像要出声安抚。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他知道那孩子知道他的秘密,费加罗什么都跟他说了。是这样,或者更糟——费加罗什么也没跟那孩子说,他只是与阿雷克如出一辙,世故早熟又善解人意,只消看了可怜的浮士德一眼,便什么都统统理解了。
“他是个格兰威尔,”盯着那个男孩,他梗着脖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倒还很平静,“而且你事先就知道,他是你的教子,你不可能不知道,”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你从没觉得我们碰面之前需要提醒我一声,费加罗——我的反应让你感到满意吗?”
“令你难堪并不是我的本意,”身后那人的语气放得很轻,似乎害怕把他惊跑了,“但你出发前已对这趟旅行很犹豫,要是你知道了,更不会愿意陪我来到这儿了。”
“你倒一清二楚。”他转向凯因,对方的视线已在他与费加罗之间徘徊许久,“带我们进去吧。我不喜欢格兰威尔,但我与你侍奉的对象本人并无恩怨。你可以放下心来,我不会伤害他。”
原本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男孩向他们走近,现在他能将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看得更仔细了。浮士德只见过一个格兰威尔,阿雷克是孤儿,至少在突然消失之前还是。他不知道格兰威尔们是不是都从同一个俊美的模子里刻出来,只在最本质的部分被上帝的手指稍作区分。“凯因,”亚瑟的声音听起来与他年龄不同地坚定。浮士德。他仿佛听到阿雷克隔着另一个时空呼喊他。“没关系的,让我们把费加罗先生与他的徒弟迎进门吧,这里的夜晚狂风大作,台阶上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红发青年深吸了口气,作出请进的手势,重新提起那几只行李箱。浮士德一眼也没看费加罗,径直跟在亚瑟与那个鬼魂的身后走了进去。
而如果仔细去想,他的确不知道无依无靠的阿雷克是怎么来纽约读大学的。他也许是收到了社区的资助,虽然浮士德从没听过类似的事;哥伦比亚给了他奖学金,但即使如此也还差个巨大的数字;他从没听过阿雷克说起助学贷款或者抱怨还钱,所以大概也不是那样;只要不是偷来抢来,何必追问谁是从哪儿变出的钱呢,他们为这受过的苦还不够多吗?他是幸运的,费加罗给了他一切,除了他的勤奋刻苦以外不求回报——如果,他是说如果,阿雷克不得不付出尊严的代价,换取来到这里的资格——他是万万不会责怪他的。这事我们最好连提也不要提起。
奥兹的城堡里与外头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温暖明亮,结构严谨而典雅,一条主廊连接大门与城堡的大厅,主厅顶高三层楼有余,五层水晶吊灯悬垂中央,盛满中国瓷器与欧洲来的银餐具的陈列柜沿墙壁散落;桌柜寥寥无几,但巨大的酒红色刺绣地毯与墙壁上的金丝流苏挂毡令本应陈旧过时的大厅流光溢彩;抬头望去,可以在吊灯缝隙里窥见天顶褪色的巴洛克雕饰,二层面向主厅的室内露台镶嵌了玫瑰木栏杆,对底下宾客聚会的盛况一览无余。
大厅两侧各接一条楼梯与一条略窄的走廊,凯因提着他们的行李上楼,他们跟随亚瑟进入左侧,男孩推开第二扇门,眼前是一间风格与主厅完全相反的会客室。比起大厅,这里的现代陈设令浮士德自在得多:窗前景色是来时空旷的草场,奶油颜色的墙壁质感厚重;进门左侧挂着一幅米罗的抽象画,右侧则被留空;两座漆黑的意式皮沙发夹一张大理石矮桌,房间四角各置一个玻璃饰柜,里头陈列着水晶杯与烟斗一类的玩意儿。
“久仰大名,拉维尼亚先生,我——”
“浮士德就可以了,我们的年龄差别没那么大。”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茶几旁。
“那么,浮士德,很高兴能见到你。费加罗先生也同样,上一次见面已是几年前,我一直盼着您再来拜访。”男孩向他们微笑,“说实话我迫不及待想与你们交谈,毕竟积攒了许多新鲜事可以分享——不过奥兹先生今晚不在这儿。客房已经备好,如果实在困倦,我们可以等他回来再聊。”
费加罗朝亚瑟摆了摆手,他放松地坐在沙发一角,显然对这房间很熟悉,“不碍事,”他说,“我们刚用完晚餐,点心是吃不下了,但只要有杯喝的,我们可以坐下来谈到深夜——你已经长得这么高,真令人唏嘘。”
“那我让卡娜莉亚拿威士忌来,但我还没到年纪,想来只能用茶代替,”亚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同样坐下,然后望向浮士德,“浮士德呢?”
“我困了。”浮士德有数百个疑问需要眼前与阿雷克处处相似又不同的男孩为他解答,但托辞已经溜出嘴边,“我只是个司机,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费加罗仰脸望着他,“你也看见了,你一走,这房间里除了我以外就没人喝酒了。”而你也不该喝酒。浮士德想,但是没有指出这一点。“陪我喝一杯如何?奥兹的酒窖里可存着不少好东西呢,你该不会要因为打瞌睡错过这杯十八年的整酿吧?”
不是费加罗或者亚瑟,而是十八年的整酿威士忌把他给说服了。一杯,然后我就该去休息了。他没好气地屈服,亚瑟对他笑了笑,拉动一旁的铃绳,不一会儿一个娇小的金发女人便从门口探出头来,“晚好,先生们——我是卡娜莉亚。亚瑟大人,有何吩咐?”她的声音中气十足,姿态蓬勃,一眼便知道这个管家对工作全心投入,每一件城堡里发生的事都有十足把握,
“这是费加罗·加西亚先生与浮士德·拉维尼亚,先前与你提起的——请你叫库克罗宾去拿奥兹先生的珍藏,十八年的,”白发男孩微笑着,“用来招待这两位,他不会介意。”
“不一定。我们背着奥兹喝酒,那家伙嘴上什么都不说,只会自己生气,明天肯定会问我有没有骗你也喝一口,”费加罗耸了耸肩,“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无稽之谈,我怎么会对孩子们干出这种事?”
卡娜莉亚掩嘴笑着退了出去,浮士德沉默地让自己坐下。就这样吧。他想。让他们聊下去,时不时将话梗好心抛给可怜的浮士德,让这个身份低微的失业司机也有机会插上两句。费加罗与亚瑟都笑着,没人提起方才在门口那出莫名其妙的闹剧,没人提起他刚刚像个疯子一样竖着手指就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冲了过去,没人责怪他,没人提起阿雷克。
“您有电话——是奥兹大人打来的,”管家拿着酒瓶回来了,“我已经向他汇报客人平安抵达的消息,但他似乎有事要与您交代,我帮您接线到走廊最近的电话机了。”
“噢,谢谢你!费加罗先生,恕我失礼,我——”
“我知道,不用多说了,先去接那家伙的电话吧,”费加罗向亚瑟举了举酒杯,作了个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表情,“我可还想在这儿多住几天,别让他找到理由对我撒气。”
别开玩笑。亚瑟抿着嘴笑了起来,“您想在这儿住多久都行,奥兹先生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欢迎的,”说罢便与管家急匆匆地离开,不愿电话另一头久等。他瞥了一眼卡娜莉亚留在这儿的推车与酒瓶,昭示年份的硕大数字明晃晃印在瓶身。
当这瓶十八年的美酒装在推车里喀啦喀啦地送来,浮士德决定将这当作好兆头。他从没想过这辈子还会见到第二个格兰威尔,威士忌会让他好过很多——酒精就是酒精,三年五年十八年都好,数字只是添头。被蒙蔽,坏了事啊。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声哀哀说,让他疼痛。他闭上眼睛,将卡娜莉亚递给他那小半杯酒一饮而下。
“你比我印象里——浮士德,你真该喝慢点儿。”
费加罗的声音,就在他的左侧。“看来你也没少锻炼嘛,”对方惊奇地看着他,看他如今面不改色动动喉咙就吞下这么一大口,“谁会知道你第一次碰威士忌时呛得眼泪直流呢。”
“没人会在意那种事。”他垂着头,紧盯着费加罗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一些理由。用来追问,或者干脆发火。但对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耐心地看着他。再来一点儿吧,就那样一口喝下去是糟蹋了。费加罗主动拿起酒瓶,给他斜斜斟了一点儿,但比卡娜莉亚倒的分量谨慎许多,液体将将盖住杯底。
你不如说出来。浮士德说。
“什么?”费加罗问。
“酒鬼,”他平静地说,“我喝起酒来像个熟练的酒鬼。”
费加罗的神情心虚地变幻了片刻,但他懒得拆穿他,“我没打算那样说。”
“但你是那样想的。”
“……我没说出来,这是有本质区别的。”
“我有分寸。”
“当然。”费加罗似乎不打算在这事上多纠缠,蓝发男人仰靠扶手,又现出那副他所熟悉的懒洋洋的样子。“当然了,浮士德。”灰眼睛扫过他,扫过他拿在手里还未动的新酒,扫过他不愿被对方看在眼里的一切。
“我说了,你不如说出来。”
费加罗仍然打量着他,耐心,以及一些别的不可名状的东西,“你有很多想问的,我知道你想。”
我恨他们。“你觉得我想问什么?”他冷淡地说。我恨他们所有人。“难道你不是已经将答案都准备好了,迫不及待想在我眼前一一摊开?”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便没什么做不到的,我们能作出改变。“你先是不知什么时候认了一个格兰威尔教子,然后是把我带到格兰威尔的地盘,接下来是什么,你准备让那个人——直说无妨,你准备什么时候让另一个——格兰威尔,也来见我一面吗?”
我会为了你改变这个世界。阿雷克说,眼睛在街灯下闪烁,美丽明亮得惊人。
“浮士德,”费加罗停顿了片刻,“阿雷克·格兰威尔已经死了。”
他们躲在音像店的后巷里交换一瓶用报纸包裹的啤酒。阿雷克说这就叫脱敏疗法。酒精毁了你周围的一切,但是不会毁掉你。他说。我们得小心地证明这件事,就像做实验那样,控制变量,再来两个对照组。巴黎之旅后,他们很快就搞清楚了彼此的肚子到底能装几升嘉士伯,喝多少杯贝尔富特红酒不至于醉倒。苦于资金不足,他们没法搞来好的威士忌,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店内放着震天响的金属摇滚,他与阿雷克站在后门永远装满的垃圾桶旁,喝酒,猜拳,几条化学式子数学公理在嘴里接龙,谁先嘴瓢便不许再喝了,下一次还要掏钱请客。他们靠着小巷面对面,一齐望向头顶烟黑楼墙夹缝里那条窄窄的天空,一条灰蓝的桥梁。
这是应当永远持续下去的。
阿雷克说,他的老师若真如他所说那般慷慨,肯定没把那晚的事往心里去。他只是感到一股无名的气体填充了他。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吻。他后来察觉。那只是尊敬与膜拜的具象,是他对一些不曾真正理解的东西抱有的谬误幻想。阿雷克说这是因为他有父亲却也没有父亲。他不怕惹浮士德生气,他们都不是在真相面前挪开视线的那种人。阿雷克又说他在这事上或许永远也不会理解他,孤儿是全然赤着手来到这世界,长大后也不会为了一个吻向任何人献媚索要。
我真希望一切都不一样,浮士德。他说。我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浮士德看向他的杯子,圆冰块在灯光下看起来惨白,底下的酒倒还很正常,于是他把那部分喝掉了。起身时他摇晃了一下——他想是自己坐得太久,或者酒精开始起作用了。只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宇宙空间就发生了那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向门外走,身后有人在叫他,但为什么?他说过喝完这杯就会去休息的。他不知道客房在哪儿,也许该问问凯因,或者卡娜莉亚,但他们不在这儿。去问问别人,问问雷诺克斯吧,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接起那通电话呢?嘟嘟,嘟嘟——
但他不在这儿。至于费加罗,从来都不在。夜晚,与世隔绝的走廊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在这儿。那人立在一张靠墙的小桌旁,手握听筒,白色头发半遮着脸颊,笑意轻快,蓝眼睛明亮如星。他不由自主向他走去,但这段路程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给拉长了,怎么也抵达不了。他的母亲说过,活人与死人之间有一条分明的界线,通向他们的桥梁已被上帝烧毁。
5
浮士德·拉维尼亚紧紧攥着纸袋子。二十分钟前他与人大吵一架,幸好克利夫兰的午后如此安静。管他呢,他想,谁看到又如何?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回帕马的大巴里颠簸摇晃,阿雷克就在他身旁。阿雷克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已经忘了。那家伙就是个混球。他的朋友说。窗外的太阳正在迅速落下,黄昏的预感笼罩两人,短暂的橘红浸染他们放在膝上的双手。你要到东西了吗?阿雷克拍了拍纸袋。
那个店员最后松口给我了,不情不愿的,还觉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浮士德答,他们对视一眼,苦笑起来。谁叫他们把药弄得这么昂贵——没想过孩子反而会帮母亲打开瓶子一片片地数吧?阿雷克嘟囔。这些人真该死,明知道这是用来救命的。
算了吧。浮士德说。都过去了。阿雷克百无聊赖地望向大巴窗外,繁星点缀邈远的天空,已是深夜。怎么还没有到帕马镇上?时间流逝如此之快,他几乎没察觉。如果是我——如果是我们研究出厉害的药来,我一定让所有人都买得起。阿雷克说。那东西造出来根本不是为了救人——他们只是看准了,唯独这份钱你是无论如何都要挤出来的。阿雷克的眼睛在灯下闪烁。嘿,听好了,要是我们能读上大学——不如就读这个。医学。研究你妈需要的那些药片,我们一起。
别开玩笑了,没人付得起又臭又长的医科学费。浮士德笑着推了他肩膀一把,阿雷克却纹丝不动,蓝眼睛死死盯住了他。浮士德安静下来,他知道阿雷克下定决心时是什么样。你不相信吗,浮士德,我会为你改变这个世界,我恨它——但我们可以一起改变它,让那些垄断人们赖以生存的知识的恶魔都去见鬼。我会扫清这条理想之路上的所有障碍,不计一切代价地抵达终点。我会为你做这件事,但不仅仅是为你。谁也不能阻止我,即使是你。
阿雷克?他不确定地问道。这段对话一定是在某个时刻发生过的。巴士静止了,外壳在他们四周熔化,火热的铁水流进土地里,把一切都点燃了。远处的帕马在燃烧,夜晚在燃烧,黄昏与午后与还未到来的黎明都在燃烧。这座小镇从未如此陌生,它鲜红的轮廓令他忧伤,帕马,再也到不了的帕马。阿雷克!他喊叫,声音却与蚊子一样细弱,少年置若罔闻,静静坐在他身旁。
当然,他已经死了,阿雷克已经死了。费加罗难道不是这么对他说的吗?你变了很多。浮士德迟疑地说。阿雷克终于向他微笑。是的,他说。浮士德想要伸手确认对方的存在,可不知为何,他知道指头会像穿过火柴发出的柔光一样通过。那样一切就又不复存在了。
火焰不曾停止蔓延,在他们四周拉着手围成一个圈。都烧了。样品,仪器,一沓一沓的记录,那些兔子和老鼠,还有你。阿雷克说。我都烧了,什么都不剩下,只有我还在。
但我还活着。浮士德说。死去的人是你。
至少现在是这样。阿雷克回答。
难道是他弄错了?可费加罗不会骗他。他的老师只是很狡猾,善于长篇大论地推脱,对所有重要的事都避而不提,唯独没有一句谎话。阿雷克。浮士德颤抖起来。火焰钻进他们的肩膀之间,只一下他的儿时好友就不见了,与帕马一同消失在火海之中。那火焰向他靠近,想要伤害他,但他并不在乎,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阿雷克,阿雷克。他恳求道。
无形的手拢住他的脸颊,指腹摁在眼皮上,滑向太阳穴,然后是无休止的重复。令人沉湎的一双手。他不由自主向它倚靠,追寻遗留的触觉,沿它辟出的道路行走,直到烧毁的遗迹被留在身后,烟灰在足迹里拖出一条黝黑的长尾。睁开眼睛前,他已经知道手属于谁了。
那是另一个无法被火焰夺走的人。那人是自己离开的,这不一样。火焰知道,他也知道。
6
浮士德抵达五角形状的早餐阳台时,费加罗已经与他的报纸一起坐在那里了。圆桌中央放着一筐酸面包与果酱,牛奶与咖啡在一旁的推车里。他还看见了三种做法的蛋与四种肉,剥好的新鲜柚子,切开的烤番茄与酸黄瓜,司康饼与另几种叫不出名字的英式点心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卡娜莉亚显然使出了浑身本领。他在对方身旁坐下,毫不客气地装满了自己的盘子。
他起身时以为自己什么也吃不下,但看见这样丰富的早餐,又察觉自己的确饿了。这顿早饭吃得很沉默。费加罗只在他进门时抬眼看了他,现在埋头在报纸中,研究一块广告上的几行小字,刮胡刀,须后水;而他只顾着大口将食物塞进嘴里,一刻不停地咀嚼,每样餐点都尝试了一点儿,决定酸黄瓜腌得还不够酸,又多吃了一些柚子。放下餐具后,他面无表情地转向对方。
“所以你决定我们没必要提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愿意讨论的话,”费加罗放下报纸,露出满怀歉意的脸,“我很抱歉,浮士德,也许带你来不是个好主意。”
“既然你已经把我弄到这儿来,就别再说那种假惺惺的话。难道你认为我会对友人死去的具体情形漠不关心吗?”
“真令我意外啊!”对方笑起来,口吻凉薄,“事到如今,你还会将那人称作朋友么?”
“……现在已经不是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没准备好。”
“只有我能决定——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我不知道啊,可能昨天你晕倒在亚瑟面前把他吓得扔下电话然后把电话那头的奥兹也吓了个半死的事给了我一些想法,”男人眼里没有真正的笑意,“我预想你会向我发火,或者……但我没想过你会倒下。”
他被这样一说又开始难堪。费加罗又在乎什么,他不是已经见过他最落魄的模样?难道浮士德艰难的境遇与持久的忧郁里没有费加罗的一份功劳?打起精神,别提晕倒的事,“那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他的手指摩挲着刚放下的银叉子。
费加罗抿了抿嘴。“不该由我来说,”男人的视线游移向萧索的草坪,“他最后的时间在城堡里度过,亚瑟做主让他葬入了英国的家族墓地,我与那孩子谈过,等你休息好了,他会很乐意与你——”
憎恨令他的身体血流加速,“你告诉了他?”
“不,不,我对他说你是一个——旧识。”对方重新看向他,微微皱眉,露出他一贯熟练的、无可奈何的苦笑,“出发前我与他通过电话,他一直忧心该怎么揭露这个消息,现在看来都是无用功。”
让我见他。浮士德站起身。我必须知道。
“我说了,你没准备好。”
“要是你上个月把这事也写进信里,我就不会——”
“你昏了过去。”
费加罗冷冷地说。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浮士德听见五年前他的老师威严的声音。“如果消息写在一张纸条上,叫陌生的邮差送来,你读过以后会倒在哪儿?门廊?客厅?还是你藏着酒的橱柜前?”那些纤长的手指头敲击桌面,费加罗训斥人时的小习惯。哒哒声会令那个十五岁的浮士德羞愧得坐立难安,令这个二十六岁的浮士德呼吸发紧,他恨他做得这般轻而易举,“你没资格——”
“要过多长时间才会有人发现你?”他克制着自己向老师低头的冲动,自年少时被反复加深的该死的本能。“如果侥幸没有昏过去,接下来呢?把信扔掉?找出你的威士忌,直到酒精帮你确确实实地昏过去?”
他僵硬地别头望向阳台外,草地如抹开的奶油般均匀平整,几乎枯萎成黄色,天空像剥了皮的桃子一样的斑驳腻软。明媚的早晨,却有寒风撕裂他的胸口。华盛顿的晚秋冷得不像话。“也许在你眼中,这些年我过得悲惨潦倒又自我放逐,”咬咬牙,他又抬头,“也许那是事实,但你早就离开了,对具体情形一无所知,更没有资格替我选择。”
这下轮到那人沉默了。费加罗垂下眼睛许久,“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他听起来比刚才还更愧疚,浮士德只想大笑。他真不知道同样的伎俩对方还想用几次,这一切已经开始失去新鲜感了。“但你的确没做好心理准备,你晕倒了,这也是事实,”费加罗说。
“你无法阻拦我与亚瑟谈话。”
“我不会阻拦,”费加罗促狭地笑,“不过清晨亚瑟出发去巴尔的摩了,你知道昨晚奥兹为什么给他打电话吗?三天之内,恐怕我们谁也别想见他——至于他回来之后,你想问就问吧,我相信这段时间足以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了。”
他气得发抖。而蓝发男人只是拿起牛奶往咖啡里倒,假装自己专注于打转的浮沫。浮士德瞪了一会儿,决定自己不能再跟费加罗共处一室,他起身,不愿去想是巧合还是某只诡计多端的手。奥兹——不,格兰威尔的城堡已经将他困住了。难道加西亚不知道,可怜的拉维尼亚只会在这几十个小时里食不下咽,辗转难眠?难道他不知道,浮士德只会——
浮士德猛拉开滑轨门,与门后不知站了多久的凯因相互吓了个结结实实。
“……噢,嘿!早上好浮士德,我是来看看你的情况,亚瑟嘱咐我——让我们边走边说,”凯因瞧见他的脸色改口,他点头,全不在乎,只想离开此处。红发青年眼神游移,与他背后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对上,奇妙地达成了共识后领着他迅速走开,直到大厅附近才松了口气。
“那可真是一顿剑拔弩张的早饭!抱歉抱歉,不是有意偷听——走到门前听见你们在谈话,我不愿打断,本想等一会儿再进去的,没想到……”对方见他脸色不好,讪笑,“亚瑟对自己知道的事绝不会有所保留,别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
“也没有别的选择。”浮士德冷笑了一声,但他已经意识到这不是凯因的错了。别太刻薄。或者别刻薄错了。“真不好受,”凯因同情地叹着气,“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费加罗先生的语气确实叫人不舒服……现在怎么苦恼也无济于事了,让我带你走动走动,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怎么说,或者你还想多睡一阵子?”
“……去市区也许不是个坏主意。”他一点儿游览的心思也没有,只是不愿再待在费加罗附近,像一对相斥的磁球那样,“有劳你了。”
嘿,别客气!凯因爽朗地大笑,他们约定半个小时后在大门见面出发。浮士德换了身衣服,不是费加罗给他买的那些。青年果然如约在半个小时后与新加好油的车一同等在那里。没有费加罗,那些铅一样下坠的部分都潜藏到了身体底部,他轻盈了许多。
除了难以招架的热情,凯因是个尽职尽责的玩伴,总能在每句话后边跟上令人放松的笑声,即使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安静又尴尬的乘客。“你喜欢博物馆吗?那些政治建筑呢?”凯因嚼着口香糖,但并不像那些吧唧嘴的家伙叫人生厌。他们在市区边缘弄到了两杯喝的和一盒面包圈,浮士德不介意给早晨多注入一些咖啡因,面包圈由凯因吃光了,他们绕着市中心慢悠悠地转了一大圈,最后将车停在林肯纪念堂附近。
他们靠在车边,望见来自欧洲的观光客散落在远处的宽台阶上。凯因对这些地标如数家珍,讲起故事来滔滔不绝。它们的意义远超古老的大理石本身,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能忽略它们背后的故事,眼中所见与他国游客总是大相径庭。
人们为了付费拍摄的景点服务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铭记回忆。致时光。那些纪念相册的第一页写。爱你的珍妮。别忘了阿曼达。与杰克。名字时间与地点,三个原本各不相干的事实化成一行蝇头小字,在纸上意味深长地爬行。
与阿雷克。那张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拍下的照片背后用圆珠笔潦草写,那时他们都喝醉了。喜悦与遥不可及的忧郁团团包围了他。阿雷克说他们可以陪着彼此,他们是罕见身穿学士服却没有家人到场庆贺的学生。他负担不起妈妈和芙蕾雅的机票。阿雷克则是没有那样在乎他的人。
在演讲稿的末尾被提及感谢的那个人本该在这儿。本应有一张与那个人的照片的。
我在特区找到了一份实习工作,打算在那边完成我的另一个硕士学位,阿雷克在等待拍摄时不经意地对他说。去看看那些企业是怎么运作的。但别担心,我会把那份神经研究做下去——已经有足够多的医生痴迷于癌症与肿瘤了,我们不需要成为其中之一。
他知道自己几天后就会发自内心地为阿雷克感到高兴,但现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只是很惊讶,或者说他如今情不自禁地在任何离别面前都暗暗发憷。
我知道之前发生的——对你造成了多少打击。我不想不告而别,更不会让你独自承担任何事,但这是我的决定。阿雷克说。至于那个人……也许他会回来,也许不会,但我们还有梦想要完成,浮士德,你比我更清楚。
“这是你第一次来特区?”浮士德听见凯因问他。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从没来过这儿。不论从宾夕法尼亚、马里兰还是纽约,驱车出发只需数个小时,可他一次没来过。最接近的一次是在搬家前往兰卡斯特的路上,它神秘壮阔的图景就铺展在租来的小卡车窗前。他紧握方向盘,没有任何感想,一心要逃得更快更远,景色只是流过,像一束被风刮在玻璃上匆忙倾斜滑开的雨水。
有段时间阿雷克总提起要邀请他来首都游览,然后他们再三搁置计划。“是的,第一次,”他答。
“你原本是来做什么的?我好像听见你们说——你并不知道你们谈论的那个人就在这儿,对吧?那你是因为什么事儿来了首都?别怪我多问两句,你昨晚昏了过去,我有些担忧。”
“……单单是陪同那家伙来的,”他耸了耸肩,真有你的福尔摩斯,“费加罗说要来拜访朋友,于是就来了,昨晚只是个意外。至于今早,反正你也听见了,他对我隐瞒了那人的下落。”
“据我的经验而言,因为被隐瞒了真相而愤怒的前提,往往是最纯粹的信任。”
“也许吧,这种信任一旦破碎便无法修复,珍贵的东西都是如此。你究竟想说什么?”
凯因苦笑着垂下头,“我只是禁不住想,如果这样的事在我身上……我一直认为,真正的信任意味着连同隐瞒的部分也一同信任。有时我与亚瑟也难以向彼此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相信对方的判断,即使在当时看来不合常理、甚至不可理喻。”
不知不觉中,他们似乎并不是光在讨论费加罗与亚瑟了,只是对方并没察觉。他张了张嘴,没在凯因面前说出那个名字。他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意识到唯独他与凯因,两个截然不同又因诸多缘由恰好坐在一辆车里的陌生人,能将这场谈话进行下去。正是恰到好处的空白促成了这般心平气和的局面,哪怕再多知道一点儿都会引发冗长的沉默与犹疑的话尾。
你抱有的是多么天真的想法啊。浮士德听到他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我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凯因轻叹着,“我并非自愿离开警队,但前段时间,我无意中听说那位逼迫我离职的尼古拉斯警官因公去世了。”
“……既然是加害于你的人,也不必太惋惜。”
“可真要回想起来,我也不是不曾受对方照顾——他不是个好同事,但他热爱他的工作和这个国家,我比谁都更清楚。我去了他的葬礼,发誓会弄清是什么害死了他。”
真是心胸宽阔。浮士德说,半是讽刺半是真心。
“不仅是为了他,”凯因毫不在乎他话里有话,“在遇见亚瑟之前,我早已将惩凶除恶当作人生目标。如果只因遭遇不公便对过去的梦想视而不见,我便无法面对我自己。”
这下浮士德闭紧了嘴。他没能去阿雷克的葬礼,他连对方是什么时候、因何去世的都不知道。晦暗的火光悄悄远去,憎恶与怀念不再轮廓分明,它们迅速风化成同一截灰白的死亡。我常常想起他。凯因说。我一直想,如果我们有机会向彼此坦诚,求同存异,如果我想尽办法留下来——
“是呀,也许还能保住他的性命与滑溜溜的肠子,不会从豁口里漏得满地都是。”
来人就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便斜坐在车尾上,百无聊赖地把玩一只手提箱。与那箱子的破旧正相反,他身上的白西装打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姣好却姿态放纵,像个失了耐心的任性少爷。“难道不是吗,警官先生?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只是实话实说,没做好自己的工作的人不是你么?”
欧文。凯因是这样称呼他的,伴随一声惨叫,因为那个白发男人像头狼一样敏捷地窜到他们面前,一把撕下了那块贴紧在凯因眼眶的硕大纱布。
7
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总不会害了你,最好永远也别直面详情。他不是想说俏皮话,只是眼下处境实在匪夷所思。五分钟前,凯因捂着眼睛向餐厅的服务员道歉后钻进了洗手间,直到现在也没传来任何动静,而欧文只是戳着一块因为地处景点而变得过分昂贵的香蕉塔塔派,将被火烘熟成一整块的果泥又捣得稀巴烂。浮士德无论如何喝不下第三杯咖啡了,于是只要了水。
“多么勇敢,没了警官大人的保护,发着抖也要坚持坐在这儿,真可爱,”白发男人用叉子卷起一团混合物,得意洋洋,“真可怜,真不幸啊,被刚认识了没几天的傻瓜给卷进这种祸事却不肯逃走,也许也要丢掉一只眼睛了,怎么办呢?”
“我对你们之间的事不感兴趣。”浮士德摆出他最冷漠无趣的神情,因为天知道欧文会作何反应。他与那个年轻人的关系没好到能被他人利用的地步,但叫他丢下对方独自逃走,也绝无可能。
而凯因的反应也令人匪夷所思。方才这两人进行了一段驴唇不对马嘴的口角。红发青年先是试图弄清欧文出现在这儿的原因,然后又担忧地指着那行李箱问对方是不是居无定所,最后说自己要处理一下被扯开的伤口,如果对方愿意乖乖坐着等就请他吃附近的塔塔派。叫欧文的男人有一瞬间看起来就跟浮士德一样迷茫。这离奇的对话最好只是青年想出的缓兵之计,浮士德想,不然就是凯因趁他没注意时悄悄疯了。
但话说回来,他并不了解凯因。自阿雷克的事起他不再相信自己了解任何人。在方才那番混乱中,他瞥见了藏在欧文白色大衣下的枪套。不论谁与谁是什么关系,现在他必须谨慎行事。
“你有烟吗?”浮士德问。欧文作出嫌恶的鬼脸,不闻不问地扎进剩下的香蕉面糊里。他作势站起身,对方埋在盘子里的脸又立刻抬了起来,“凯因的车上有,我去拿。”
对方嘲弄地挤挤眼睛。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欧文挥了挥叉子,“凯因以前是个警官,你只是想引开我的注意,觉得他一通电话便能喊来帮手,可猜猜怎么着,也许他没告诉过你,他是被警队踢了出去,没人会来救他,也没人会来救你。”
浮士德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已经请你吃了甜点,而我只是想拿烟。
“那你就自己去拿。也许你想要独自开车逃跑吗?让我坐在这儿欣赏你舍下同伴扬长而去的后脑勺,”白发男人孩子气地呵呵笑,“不过我总会追上你,打中你,让你在电线杆上撞成肉泥,谁也别想逃开。”
浮士德深呼吸,欧文的视线追逐他颤抖的手指。他抓起咖啡桌上的钥匙,出门时祈祷欧文这次真为他狼狈的模样放松了警惕,他在那辆昂贵的宾利里头看见过一部车载电话。拉开车门,欧文的视线就落在背上,他将听筒攥在身前。说到电话,浮士德的历史接通记录实在谈不上良好,他能怎么办呢,也许他就是不够吸引人拿起话筒。
当他走进学生们聚集的酒吧,费加罗不在那儿。当他闯进烈火熊熊的实验室,当他半个身子裹着绷带走过教学大楼,早谢的绣球落进土里,费加罗不在那儿。费加罗不在警局,不在曼哈顿的墓地,不在医院,不在海滨别墅,不在丽兹酒店的软沙发上。“他不在,”办公室的接线员说。女佣说他可能在芝加哥,也可能是法国。不,她没法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这是不被允许的。“今天也没有,”接线员的语气充满厌烦。他不在任何地方。难道你不知道吗?每个叫费加罗的人都心怀不轨,每个叫费加罗的人都会叫你悲伤。
等他回到餐厅里时,凯因已经落座,而欧文的神情就像他方才吞下的不是甜点而是苦胆。“我真搞不懂你,”他听到凯因真心实意地好奇,“你既不杀我,也不抢走钱财,更不是因为亚瑟,那为什么要攻击我呢?要是你需要什么帮助,就该直接告诉我。”
“帮助?我?”欧文恶狠狠地抱起手臂,眼睛左右转转,有片刻浮士德真以为他是想不出个合适的回答,“警官大人真该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香蕉塔塔派可救不了你的眼睛和性命。”
“那么欧文,”微微倾前身子,凯因郑重看向桌子另一端的男人,浮士德心惊肉跳地攥紧了拳头,“除了扯开我的伤口,破坏我的工作以外,你还准备做些什么?”
“你是在挑衅我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总得有个理由吧?”
“因为想做,因为我能做,”叉子戳在盘上一声脆响,连欧文自己也被声音吓了一跳,眯起眼睛,“因为你弱小又愚蠢,谁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只要说是与你的王子殿下有关,指向哪里你就跑到哪里,就像无头苍蝇。”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愚蠢的,忠诚与勤劳难道是缺点吗?说真的,欧文,你——”
“闭嘴,我要把你和你的朋友给——”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正在好好交流吗,难道是因为塔塔派吃完了……你想再来点什么?”凯因有些无措,但那种无措里缺乏真正的恐惧,像是在烦恼如何满足一个难缠的孩子,“我刚刚看了,这里的甜品菜单很丰富哦。”
“你以为甜品能——”
“我改变主意了,”他们齐齐转过头来,浮士德装作没有察觉,向远处的服务员招呼,“一盘草莓松饼,双份的奶油糖浆水果,能双份的东西都要双份。”那女人的制服不太合身,正与背后的别针搏斗,显然没有注意过他们这一桌的对话内容,只敷衍地点点头。欧文的嘴张合几次后闭紧,凯因歉意地看了浮士德一眼,又转向他:“你真没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白发男人嘟囔。“不过我倒要看看旁边这家伙点的……那玩意儿长什么样。”
接下来二十分钟,浮士德如愿以偿得到短暂休战,欧文瞪着空盘子里留下的奶油,克制把它沾起来放进嘴里的冲动,而凯因仍绞尽脑汁想找个话头。那些足以应付包括浮士德在内的一般人的谈话技巧在欧文身上并不适用。
“你喜欢宠物吗?猫或者狗?”如果浮士德可以把自己的头蒙起来他会的,凯因太努力了,他不能看这个。“亚瑟在庄园里养了一些小狗,我经常与他一起照顾他们。”
“没有特别喜欢的,不过我倒是养了一条狗。”
“噢!那真是太好了,”凯因大为振奋,“是什么品种的狗呢,亚瑟的狗几乎都是拉布拉多。”
“一只很大很大的狗,”欧文说,“有一口能轻而易举嚼碎人类腿骨的好牙。”
“呃……”
“草莓松饼,”浮士德看见那个服务员手里的盘子了,“草莓松饼来了。”欧文忘记了恶犬与腿骨的事,眼神一刻也没从堆成小山一样高的奶油与草莓上移开。浮士德将松饼从弯不下腰的女人手中接过,他的动作慢得出奇,因为他知道——
“我也改变主意了,”欧文说,“喂,把它交出来。”
“我不叫喂,”浮士德说,他从窗户那儿看见了一辆在餐厅斜对面停下的车,现在必须冒一把险,“名字是浮士德。如果你想要什么,至少应该叫对我的名字。”
“你以为你有提要求的资格吗,别以为我——”
“好吧,”浮士德说,“如果念出这种古典的名字对你而言太难就算了,给。”他难免回忆某人耍这些小把戏的做派,把松饼推向欧文。对方立刻将盘子围在身前,狠狠剐了他一眼。“浮士德,”他宣称,“别小看人,我只是不想——要是我想,我能念对一百遍。”
“没错,”他没有费心细想这个耳熟的措辞,而是在桌子下抓住了凯因的手,青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浮士德不想让自己听起来更像谁,但是,“就是这样,欧文,你做得很好。”一丝茫然在对方脸上滚过,飞快变幻成一种连对方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厌恶,“你的语气……”欧文说,“令人作呕,简直像是——”
“你们这些年轻人,趁着我这个老家伙不在时相处得十分愉快嘛。”
浮士德意识到,自那通电话结束后他的手心里便聚集着焦虑的湿意。但他做得很好。他没有打翻盘子,没有让欧文的视线从松饼上移开,更没有让远远看见了来人的凯因出声。“就是这样,浮士德,”费加罗说,“你做得很好。”
8
如果他做得更好,这一切自始至终都不会发生,他正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很快就在布鲁克林的角落里找到了一间地下室,答应为房东做些杂活,租金一减再减。他为某个电话热线做法语口译;雷诺克斯给他介绍了遛狗的工作,在这之前浮士德从没想过纽约这么缺人牵小动物出去散心;阿雷克借给了他一些钱。他仍然不知道阿雷克是从哪儿来的钱。
不论如何,他留了下来。现在他不能再买那些昂贵的精装书了,他不能再坐小轿车,也不能再听《俄尔普斯》,不能再将脏衣服扔在有人收走的篓子里;他没有卖掉费加罗送给他的袖扣与手表,学校最终同意了补助,他骑自行车往返于曼哈顿与布鲁克林,躲开那些没有枪的人不该去的街道和区域,傍晚准时购买折扣过的面包,在图书馆里捡起别人只用了一面的稿纸,每天只能睡六个小时或更少;但他留了下来。
费加罗老师的确是对的:只要他想,他便无所不能。他仍然郁郁寡欢,想起大宅便撕心裂肺地难过,但不再如临大敌,也不再将被赶出来视作彻头彻尾的失败。这也许是老师给他的考验,浮士德甚至生出了没有根据的信念。只要他做得够好,他的名字会留在每一篇掷地有声的论文上,费加罗总有一天会再一次看见他的价值所在。他相信如此,只能相信如此,每一天每一天都必须坚信如此。
“费加罗。”欧文嫌恶地说,“我正疑惑这附近什么时候开始弥漫着松饼也掩盖不住的臭味。”
“如假包换。也许你不乐意,但我还是得说——巧妙的缘分!欧文,原来你跑来首都胡闹了,我很高兴你还没有被密斯拉给杀掉。”
“密斯拉,哈!再让我见到他,我会把他的内脏喂给刻耳柏洛斯。”
“是么,我可知道他上一次差点把你杀了——或者说,是你不知道怎么回事活了过来。”听到这儿欧文的脸色倏忽惨白。“别惊讶,我总是知道这些事,”费加罗瞥向凯因与浮士德,“倒是没料到你会找浮士德的麻烦。你听说了他与我一起的消息?”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对方讥笑,“如果我说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与你有关,早已无人在乎你这坨腐肉在哪里散播恶疾,你会捂着那颗受伤的自尊心恼羞成怒吗?”
“要等我确认浮士德是否受伤了以后再决定。”
“我没受伤,”浮士德说。
“那么我就只是普通地感到有些生气而已啦,”费加罗说。
“抱歉,”凯因起身,“欧文会出现在这儿是因为我。把浮士德连累了,我难辞其咎。”
“与其责备你,我更想把不请自来的毒蛇给赶出去。”费加罗说,“说到这个,欧文,如果我是你,现在就该离开这座城市,奥兹已经得知了消息,正与亚瑟一起赶回来——你还有几天时间。”
“如果你以为搬出奥兹的名字就能把我吓倒就大错特错了,为什么我不先把这两个近在眼前的倒霉虫给弄死呢?”
“你不会想这么做的。”
“费加罗也会为别人的性命紧张?也许我没看错,你的确是越来越弱小了,这个浮士德与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的脚踝怎么没有被你折断过?”
浮士德被催眠一般定在了原地,他身前的费加罗与凯因也同样,“既然我没听说过,想必是在你撇下北边的我们跑到纽约玩上流社会过家家那段时间——我们的小浮士德那时才几岁?这可真不得了,事实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法国名流费加罗——”
“欧文。”
“是个恋童癖!而可怜的,可怜的小浮士德,身陷纽约那个大熔炉,无依无靠,只能依偎在——”
“欧文,”费加罗说,神情与平常无异,但浮士德知道那只是个开端,“我想你说得没错,”凯因与对方一齐瞪大了眼睛,为了不同的理由。他们甚至抽空看了一眼彼此。“也许我是个恋童癖。”
“费加罗,”浮士德本能地警告。但话出口后他并不知道要制止些什么。
“你知道吗,戚蕾塔不让我告诉你,但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皮包骨头满身跳蚤的那个时候比较可爱,”费加罗说,“还记得我们发现你的时候吗?小小的,满脸泥巴,在墙角缩成一团,我一只手就能圈住你的脚踝。虽然脏臭得一塌糊涂,但那时你是个真正的小孩子,你肯定有自觉吧?对我这种恋童癖而言具有莫大吸引力,之类的。”
“费加罗先生,这实在是——”蓝发男人以手示意他噤声,凯因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所以你会认为我对浮士德做了一样的事也理所当然,”费加罗接着说,“也许我真的这么干了。就像那些人对你干的一样,我把无依无靠的浮士德捡回去,关在地下室里整整三年,殴打他,把他拴在墙上,让他挨饿受冻,舔地上的露水喝,把他按在自己的呕吐与排泄物里嘲笑他,连他的父母是谁都不让他知道。”
浮士德看着桌面的某个小点,身前的欧文正在剧烈地抖动,凯因的拳头在身侧攥紧,而他却一言不发,任由自己置身这样一个充满了幻觉与过去风声呼啸的场所。
“但事实是,不论后来如何,那时的浮士德是被我珍惜的。”蓝发男人咧开一个满是牙齿的笑容,“我喂饱他,教育他,给他床与火炉,犯错了惩罚,做得好奖励,带他去游乐园和歌剧院,在他做噩梦时吻他的额头,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有一点你没说错,我是个不介意折断小孩子脚踝的人,但我偏偏这样纵容他而不是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浮士德以为是自己,片刻后才觉察是欧文在问。那声音又高又细。像个孩子。
“因为小浮士德美丽、能干又惹人怜惜。而你又脏又丑,杀人成性,发起疯来尖叫简直像只臭鼬。实际上,那三年连个愿意用手直接碰你的人都没有吧,”费加罗说。
“请等一下,费加罗先生——”
“别急嘛,既然欧文想要提起事实,那我们就来谈谈事实。事实是,人们留着坏了的家具以备不时之需,没人会想要摸着这种东西的头发哄它入睡,没人会珍惜你,”男人耸了耸肩,“没人会爱你。戚蕾塔那时特地警告过我,但实在没那个必要,我们恋童癖也有最低的审美标准吧,我只觉得你——”
欧文扑向他。对方忘了衣袋里的枪,困兽一般向费加罗猛扑过去,身体里挤出非人的呜咽。浮士德本能跳起来想要抓住他,但那些字眼仍然震荡在这间餐厅的天花板下,令他耳鼓隆隆,眼前一片模糊,而费加罗在他视野的边缘无声大笑,灰眼珠子发着光。于是浮士德知道费加罗仍只在流露残酷时全然赤裸,诚挚得骇人又动人,即使绝望的孩子扭曲的手离喉管只有几十公分。
红发青年借机将欧文一把从身后按倒,他们一同摔在地上,终于引来了四周视线。人们意识到餐厅一角正在发生不寻常的怪事,不过并不真的在乎。凯因将他缴械,狼狈地从怀里掏出警徽四下晃了晃,他离职了,但没人需要知道这个。欧文一动不动,浮士德几乎以为他昏迷了,但那双红眼睛大睁着。“谢谢你,凯因,”蓝发男人很是松了口气,“我差点儿以为我要死了,你真是身手矫健,难怪亚瑟对你评价如此之高,我们……”
“我不能接受。”凯因说,他收起警徽,仍然紧扣欧文的手臂,但怒火显然朝向另一个人,“费加罗先生,你的所作所为简直耸人听闻。”
“……是么,我以为我选择了最快捷的方式,毕竟浮士德说他有枪,”费加罗若有所思,“嗯……抱歉?至少他这个样子好处理多了。保持警惕,即使退行至儿童人格,欧文也能造成巨大的破坏,我是以过来人的身份这样说。”
“我了解欧文,他不会真要了我与浮士德的——”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你并不了解他,”蓝发男人拍了拍他,开导烦恼的学生一般,“恕我好奇,你对我刚刚说的那些事知道多少呢?”凯因抿紧了嘴,费加罗又仔细看他一眼,“不了解一个人最痛苦的经历,便不能说是了解了对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凯因咬牙道,“这事是否被我知道应该由他决定,而不是由你来……我不敢相信那都是真的,发生在一个孩子的……简直是司法不力的丑闻!”浮士德痛苦地听见了那声音里的憎恶,正是声音的主人不久前倾听他的烦恼,尽力使他的旅途变得愉快。凯因是个正直的人,他很清楚。“而你却——利用那些回忆制造更多的伤害,即使对方是欧文,我也不能接受这种做法!”
“这便更叫我好奇了,”费加罗的困惑看起来很真诚,“欧文污蔑我是个恋童癖、攻击浮士德的过去时,你似乎只是忙着瞠目结舌——是我没有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缘故吗?”凯因张了张嘴,但对方说了下去,“是因我未展现出受到的伤害,所以没有带枪也没有威胁杀死任何人的我才成了这里的恶徒?”
“够了,”浮士德终于开口,“到此为止。”
“……至少让我亲自来处理。”凯因最后说,“我会把他绑回去,亚瑟听说他的事之后就一直想见他。以及他需要接受治疗。”
“当然,首都毕竟是白雪党的管辖范围,我无意插手,那是对奥兹的不敬,我只是个游客而已,”蓝发男人又变回前一日车上那副和善好说话的模样,“不过多嘴一句——将欧文带回城堡与宣判死刑无异,即使他的目标不是亚瑟,奥兹也不会放他走出大门。”这下凯因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也就是说,你现在抓住的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欧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是一具细腻的人偶,安静地蜷缩在他们的影子中。浮士德看向他,试图在他静谧的躯体上找到神智的证明,就这样闯进了对方的视线中。纯净的孩童的注视。书写着谋杀,充盈以孩童的心智尚不能认知的痛苦,猩红,无比赤裸。
那赤裸与费加罗如出一辙。也许他们的确像欧文所说,是打同一个地方来的。他转向费加罗,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啊,”费加罗垂下眼帘,自言自语,“你也很愤怒。我该先想到的。”
“到此为止了,这里留给凯因,我们走。”
他松开他,率先走出了咖啡厅。
9
第二天。费加罗叫他开车陪他进城去买东西,填满后备箱,顺便为城堡采购。清单上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玩意儿。清洁剂,一包螺栓,家庭装榛子巧克力,马厩需要的编织袋,人类维持生命活动所需的某些配件。一些能让这趟荒诞的旅程持续下去的什么,他不知道。午餐是热狗与薯条,路边随便买的,费加罗表现出他面对质量不佳的食品时一贯的讽刺天性。他还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迈阿密活了下来。
在一个店铺到另一个店铺的途中他们被拦住了,有人塞给他一面小旗子。让我们把我们的士兵照顾好!男人嘶吼。他们曾在雨林里送死,别把他们再送去另一片沙滩!他接过那些东西,把它们塞在装有面包的纸袋子里。费加罗给他看手里那个徽章:一个大大的Y。
浮士德不置可否,对方把徽章别在自己西装外套的领子上。在昂贵的呢料上留下两个大洞也是特权的一种,他盯着针刺入刺出的地方。凯因昨天和今天都没出现,他似乎不在城堡里,而今天的早餐依然是几种蛋,几种肉,几种水果。库克罗宾请他们务必回去吃晚饭,万一亚瑟大人和奥兹先生今天赶得上呢?不知道,但那对夫妇总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不知道欧文怎么样了。也许他怎么样并不重要,经验表明,一个人想要悄无声息地从世上消失是很容易的。
一旦你去细想。但不要细想那些你已经知道的事。
但一旦你去想了。浮士德想。总是在绕这个圈。这些事于他与费加罗就像毒品与石油之于这个国家,说与不说都在那里,做与不做无济于事,“理由甚至与我无关,不是吗?”
“你指的是?”
他是在明知故问,这一点他们俩都知道。浮士德与费加罗往回飞驰,正如几天前自那间咖啡厅往回开一样沉默不语。回程感觉比去时长了两倍有多,他开不习惯这辆库克罗宾借给他的车,方向盘很不趁手。他很困倦。这困倦不是缺乏睡眠导致,而是另一种更长久,更根深蒂固的倦怠。他说不清是怎么了。
奥兹他们今晚就会回来。昏沉中他讶异着自己怎么还没迎面撞向第一辆五吨以上的车,听见费加罗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大概是这个意思。你会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完整的结束,对方说。多希望那是真的,天,他发自真心祈求那是真的,任何能扫清这种混蒙的解药都好。
他们把车停在门口,卡娜莉亚来迎接,满意地在后座收获了她钦点那家店铺的莓果与香肠。“他们让我想起感恩节,”一手抱着五六个纸袋,她臂弯怎么这样宽广,“你们会留到感恩节那时候吗?我有几道拿手好菜,不过我们不太做火鸡,那东西除了个头大一点实在没什么好吃的。”
“我喜欢普通的烤鸡,”费加罗说,“算算日子,感恩节大餐是吃不上了,但如果你愿意在某个普通的星期天露一手……”他眨眨眼,卡娜莉亚被他逗得咯咯笑,“噢!”她拍了他一下,“这是个挑战吗?这听起来像个挑战,不得不拿出看家本领了!就这个周末,亲爱的费加罗先生与浮士德,让你们瞧瞧……”她说这话时自豪得像只抖擞羽毛的山雀,浮士德喜欢她。
他主动帮忙把货物运进地窖,为此库克罗宾简直惊慌失措。这不是客人该干的活!他连声大叫,然后试图搬得比浮士德更快,好赶在对方前面再运一趟,竟然该死的奏效了。浮士德没有东西可搬,费加罗就站在那儿等,明摆着不容他逃进房间里。
女管家领他们在茶室里坐定后离开,对方仔细观察他,他们都知道他还在怄气,而且完全有正当理由。最终对方让步,“那时我顺着欧文的话说了下去,仅此而已。”
“说了下去?真是简洁的概括。”
“……我选择了最能影响他的一种说法,对其他人的考虑有所欠缺。”
“既然你把过去形容成降下给我的恩赐,我是不是该跪在你脚边叩谢?”
“你告诉我他有枪,凯因已经受伤了,他威胁了你们,而且电话里你的声音在发抖。”
别再撒谎!噢即使费加罗从不真的说谎。“在你眼中我们都一样,”浮士德告诉他,“一时兴起伸出手,等满足不了你千变万化的欲望了便丢开。你不使用暴力从来都与我无关,单单是你的口味与欧文那时相比发生了变化,你突然想玩好老师好学生的游戏;就像后来又要跑去扮演诊所庸医,叫米提尔和露提尔围着你团团转,因为你对我厌倦了。”
“那绝不是——”
“难道你不会折断我的脚踝么?如果我像欧文一样违逆你的权威,如果我是个像他一样杀人成性的尖叫的孩子,难道你不会吗?”
浮士德,浮士德,费加罗说。“你对过去的认知属于你自己,我不会夺走。我不知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会伤害你,我不会伤害你——结果都是一样的。来到此时此刻,十年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人,能改变什么呢?”
他想听他说他会的。他想听他说他不会。他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费加罗向欧文耀武扬威,是的,他十分地无比地前所未有地珍爱他,然后把他扔掉了。本世纪最大的悖论,那根折断了又没有折断的脚踝。他只想听他亲口说,不论是什么。
“你离开后,我也在地下室里生活,”于是费加罗的脸上现出忧郁与恍然混杂,想必他期待的并不是这一句,但的确有些东西得到了回答。“墙壁潮湿发霉,雨天时泥水灌进来,我无力维持整洁。回到那里时我总是累得动弹不得,我做不到。”
他不能兼顾学业、社交、工作、房子与健康。就是做不到。
“简直分不清因果——究竟是先变成心力交瘁的一团糟,还是先离开了大宅?而你对我的厌弃又是何时发生的?虽然不重要了。”浮士德说,“对你而言一样不重要,不要撒谎。如果你知道了后来的我变成什么样,你打一开始就不会想要我。”没错,他知道的,“固执、暴躁又歇斯底里,驱赶身边所有试图帮忙的人,我的实验室和身体都烧毁了,我的无能让我失去了研究成果和朋友,正是你所说的只会尖叫着缩在墙角发疯的令人讨厌的臭鼬。”
“那不是真的,你只是太过耿直,于是受了伤,比我在的时候要不幸一些。”仿佛不知道这话是多大的羞辱,费加罗压低声音,对他温柔地耳语,“我是想让你获得幸福的,现在也是,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鉴于这段时间你已经得意洋洋地认定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就当是这么回事吧。现在一无所有的我已经十分幸福了,并不需要你。”
他扔了这张纸。我曾在此。他在另一页上写,我曾在此。曾在这里,一个还不知道青鸟将离他远去的孩子。他默念一遍,让它在舌尖上逗留,然后将这一片纸撕下来扔掉。他花了两个星期也没有写成一封给费加罗的信。
“你告诉我,从今往后的日子你都想与我一起度过的时候,我很高兴。但是也只到你离开那天为止。”而这时卡娜莉亚带着她的雕花大托盘回来了,于是他们就像按了暂停的收音机。卡娜莉亚的态度比离开之前正式许多,她将托盘掖在手臂下,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城堡的主人回来了,先生们,他们已经抵达庄园大门,晚餐也已备好。亚瑟大人稍后就到,他吩咐我先带你们入座,顺便带来他这几日招待不周的歉意——”
“那孩子总是这么费心,”费加罗起身,“走吧,一起去门口瞧瞧。”
浮士德很高兴谈话结束了,他真不知道再说下去会说出什么。跟在两人身后,他远远看见亚瑟与另一个留着靛青色长发的男人在大厅交谈,那人有些面熟。“看看你们俩!”费加罗大笑道,“真是会吊人胃口啊,奥兹,你是特地挑在我到来的日子出差吗?还把亚瑟也从我身边叫走,我几乎要以为是你不愿意见我了。”
“……不是,”奥兹沉默了片刻,“有事而已。”
“希望你这两个星期屈尊纡贵为师兄我空出点儿时间,我可是大老远从南方跑过来,真不像话——对吧,亚瑟?告诉我,这个不体贴的家伙把你偷去做什么了?难道又单单是不放心你自个儿在华盛顿扮演白房子的小明星?”费加罗夸张地叹了口气,转向奥兹,“我们的亚瑟已经快十八岁而不是八岁,你——”
亚瑟应声笑了起来,“您错怪奥兹先生了,我是去巴尔的摩的地下市场做了实地考察,这几天有一出很有意思的临时聚会——虽然风险与机遇共存,但奥兹先生同意陪我,一路上都很顺利。”
“原来如此!很高兴听到他在这么多年后终于松动了过度保护的迂腐方针,我可以瞑目啦。”浮士德听到那个字眼时攥拳,他盯着费加罗,然而后者一眼也没向他瞟过来。亚瑟终于注意到他,立刻将他拉进了对话之中:“浮士德,容我介绍:这位是奥兹先生,我的养父。而奥兹先生,这位是——”
“费加罗的徒弟,”奥兹说,“我们见过。”与浮士德关于他的想象不同,这魔王般的男人现在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事实。他们的确见过一面,很久很久以前。
他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这个狭小阴暗的地方,身上盖着老师的斗篷大衣,耳朵紧贴座椅的皮面。费加罗叫他不要出声,于是他一声不吭。别让任何人看见你,费加罗告诉他。被看见你的脸不是个好主意。他们一个小时前发现了一辆跟在他们后边的路虎,费加罗三十分钟前下车了,而现在浮士德紧紧缩着。
他想跳起来推开车门:这个深夜,他的老师正身处危险之中。几天前有花盆落在凯迪拉克的车前盖上,他很确信那是冲着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头来的。而费加罗那时只是耸了耸肩,打了两通电话,一通给保险公司,另一通——打给一口充满魔力的许愿井。拨号然后说出你的麻烦,一切糟心都飞走。费加罗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儿时玩伴曾说过的话在他促狭的孤独里浮现。你的老师与他们搅在一起,醉心财富与权力的人总会杀了谁然后被谁杀。阿雷克说。费加罗也一样,没什么好奇怪——他正是会遭到这类报应的人。
浮士德从车座下钻出来。
他拼命奔跑,很快来到长长街道的另一端。有人在路口不远处说话。“……本不至于,但……是的,他们……”那是他老师。他松了口气,暗暗嘲笑自己。大约只是寻常劫匪看见豪车想勒索钱财,也许费加罗把他们引进了陷阱,叫他们被警察逮个正着。
浮士德向他的老师走去。靠近一些后,他意识到路灯下那堆装满的垃圾袋并不是垃圾袋。它们堆成小山一样层层叠叠,渗漏的汁水裹上一层油漆般光洁的亮面,这座小丘在路灯耀目的橘红灯光下就像金子堆一样璨璨。但他们不是金子。
天旋地转,浮士德意识到他伏在地上,酸腥直冲喉咙,有一半是从鼻子来的——为什么先前自欺欺人,认定那是下水沟的气味?有双手怜爱地把他鸡崽一样拎起来。“就是他?”陌生的低沉声音说道,他想瑟缩,但手脚软绵得像面条。“是的,就是他,”费加罗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平静,“我们该离开了,替我向那两位问好,你也是——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来,我会接的。”
好。那个男人说,言简意赅。橘红的灯光橘红的路,夜晚是一团羊水将浮士德包围,这个怀抱是冰冷而非温暖的。他的脸颊变得潮湿。噢浮士德,别为他哭泣。阿雷克对他说,一只虚构的柔柔的手将他脸颊抚过。但那并不是眼泪,只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烧热留下的湿意。别为他哭泣,这一切终将发生。
“是的,奥兹先生。”浮士德回答,酸腥味儿又随着记忆冲上来,但作出倒胃口的表情便太失礼了,“虽然我不再是费加罗的徒弟——很荣幸终于能与你交谈,我是浮士德。”对方向他点头。他避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尽管颜色不同,它们仍具有与曾经的费加罗相似的冰冷质地。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让孩子们较劲谁的礼数更周全吗?还是坐下来吃晚饭吧,”现在这个费加罗飘忽轻浮的眼神四处打转,“卡娜莉亚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奥兹仍然面无表情,“你们先去。”他径自朝走廊深处走开了,这个城堡的主人看起来对他领地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漠不关心。亚瑟也只好向浮士德抱歉地笑笑,“我们一会儿见,”说完便向他的养父追过去,一同消失在拐角处。
他们走向餐厅,费加罗对他摇摇头,“虽然有些进步,不过奥兹那家伙还是老样子。”
晚餐很是丰盛,但并不铺张。比起每天早上那惊人的排场,这顿晚饭倒在浮士德见过的盛宴里显得平平无奇。也许是城堡主人的习惯使然,早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仪式,其余的——但仍是很丰盛的。牛小排、煎国王虾、烤蒜与抱子甘蓝是不会出错的,边上搭配大西洋风味的豌豆饼与海鲜酱。
奥兹理所当然在主位上,亚瑟在他的左侧;令浮士德惊讶的是,卡娜莉亚与库克罗宾也与他们共进晚餐,这对夫妻就坐在亚瑟旁;他自己与费加罗被安排在右侧。长桌可容纳二十人进餐,而他们全挤在靠近门口这一头。这是家庭聚餐,没有正式的布置。亚瑟是这么说的。坐得近些才好听见对方说话,很合适不是吗?
没错,除了浮士德并不想真正参与谈话之外。“凯因这两天很忙,没法回城堡吃晚饭,”亚瑟说,“刚刚打电话,叫我这几天抽时间去一趟他的老公寓。”
“我以为他早就退租了,考虑到他几乎每天都住在这里。”库克罗宾说。费加罗与浮士德交换眼神。那个红发青年出于某些考虑没把恐吓他的白发男人铐回城堡,费加罗似乎对他的做法不满意。“他有说要你去干什么吗?”
年轻人的聚会,见一位朋友的朋友。亚瑟对他们眨眨眼。噢。浮士德想。凯因与亚瑟之间是没有秘密的,至少不是这种。“放心吧,凯因和我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而费加罗唔了一声。到底该不该帮这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青年保守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奥兹要是听了这事,只会把公寓连着凯因和欧文一起给炸成灰。
“听起来真有意思——让我们陪你一起吧,”最后费加罗耸耸肩,“除了散心也没别的事,叫浮士德加入你们的社交圈子也好。”而这又是把他当便利的借口使用的费加罗的习性显现了,浮士德锯开牛排时对着盘子翻了个白眼。“奥兹也没意见吧?”
随意。奥兹说。晚餐进行下去,费加罗说起远在迈阿密的两兄弟,讲春天米提尔差点走丢的一场闹剧,好在最后虚惊一场,亚瑟惊讶地大笑着,承诺有机会便去迈阿密拜访。他们还聊起地下市场的活动,夫妇时不时给予点评,四人填满了他与奥兹的沉默留下的空白。“提前接触这些事对以后有好处,”亚瑟说,他已经吃饱了,只是喝茶,“了解另一边人们的生活很重要,如果我要调整系统,就得先知道病灶都落在什么地方。”
“你能在这个年纪想到这些真是令人欣慰,”费加罗说,“斯诺与怀特先生也会很骄傲的,虽然他们养出了奥兹这种只会用蛮力直来直往的家伙,对你的教育倒很成功嘛。”
“感谢夸奖,我为有一天能承担责任而尽了全力。”
浮士德一直在思考格兰威尔这个词语。在这趟旅行之前,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不太常见的姓氏。费加罗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奥兹。“既然晚餐已经结束,走吧,我与你之间还有很多大人才能听的事要聊,”他说,“去你的书房,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待会儿。”
红眼睛向浮士德看过来,与他对视了片刻。浮士德不知道奥兹是否想起了那个在尸体堆前瘫软下去的孩子,也许“去书房再聊”就是“让我们这次把作案现场再搬远点儿”的一种代称——又或者那只是十足普通的某个纽约夜,里头的人与事对魔王大人不值一提。奥兹最终什么也没说,与费加罗离开了。夫妇俩迅速清扫餐桌,留下茶具便退了出去。现在这里只剩下亚瑟·格兰威尔与浮士德·拉维尼亚。大男孩看向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浮士德,我一直等待着能与你单独相处的机会,”他说,“进行与你的——在你面前,我该怎么称呼他呢?——与阿雷克·格兰威尔相关的谈话。”
你为什么不明白呢?这是——这是胡闹。看看我们周围这些校园设施和器具,看看你与我吧。是的,我们还年轻,而这只是个开头,只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学生废寝忘食一整年才折腾出的理论猜想。如果只有我们俩在这儿日以继夜地摇烧瓶,要再花上多少年才能将它变成能够投入实际使用的药物?二十年,甚至更久?在那之前我们的病人该怎么办?浮士德,告诉我——他们要怎么办?你要怎么面不改色地拒绝这些唾手可得的投资?——我知道你在等你的老师,我知道他是个有能力的大人物,可他已经消失了一整年,要再过多久才会回来?也许再不会回来了——难道我说错了吗,那些人就是那个样子,喜怒无常——费加罗抛弃了你,我早就提醒过你,而你只是闭上眼睛堵起耳朵,以为困难会解决它们自己。猜猜怎么着——现实就不是那么回事!承认吧,我们没法靠自己完成药物,总得有个大机构叫上几十个人一起在五层楼高的大实验室里玩显微镜,我们的梦想才有一丝机会实现。
这是个好机会,浮士德,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那些投资人,也许他们之后会独占成果几年,也许他们会赶在专利被公开前先挣得盆满钵满,把我们俩半夜气得睡不着觉——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连药本身都没能做出来,一切都是空谈!
回去睡一觉吧。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想一想,好吗?
……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了,我知道,对不起,我不再提了——但是,你知道真相,对吧?别在真相面前移开视线:他不会回来了。想一想我说的话吧,浮士德,也不是今天就要立刻决定的。
“他是我过去的友人。”浮士德说。这次他终于有机会将那双眼睛在近处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比阿雷克的颜色稍深,但依旧是婴儿蓝。
10
费加罗在阳台的长椅上找到了浮士德。这里不是深夜的好来处,城堡四周没有遮蔽,秋末的风凌厉得惊人,太阳落山后便冷得像冰窟。浮士德坐在那儿盯着远处看,这里离城区太远,领地的四周被幽灵般的松树层层包围,只有零碎的路灯沿途点破黑暗。“与光污染泛滥的纽约大不相同,对吧?”费加罗说,向他举了举手中的酒瓶。
与奥兹的谈话进行得如何?他听见自己若无其事的声音。
“多谢关心,非常顺利哦,奥兹已经拿到了露提尔和米提尔做的干花,现在大概正抱着盒子,偷偷在办公室里感动得呜呜哭吧?”
“如果你与他的关系好到能在背后这样无中生有,我们就不用担心欧文的事被发现的后果了。”
“首先,那家伙可比大多数人想得更情感丰富……尤其在收养亚瑟之后,所以谁说得准呢?其次,你太高看我了,如果亚瑟要见欧文的事被知道了,我们所有人都会被他的怒火撕成碎片。”
费加罗大约只是在说笑。希望如此。“你来做什么,想让我大惊小怪地拦着你不要喝酒吗?”
“是的,”他向他眨眨眼睛,在长椅另一头坐下,“实际上我不喝也可以,但我觉得你需要喝一点儿,于是专门为你偷了过来。现在的我就是这样无微不至的体贴的人,依赖我也可以哦。”
浮士德接过一只杯子,“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是真的,浮士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别扯那种做不到的鬼话。”
“如果我说谎,就叫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信任你,”浮士德说,拿起酒瓶,为自己与费加罗都倒了一个杯底的量,“随随便便就能说这话,让人搞不清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反正也不是真心实意的。”
“……我倒是觉得刚刚的毒誓已经发得很重了——还是说因为我们都是无神论者,所以听起来没那么令人信服呢?”
“你半夜带着酒大费周折找到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是的,”费加罗答,“其余的要看你愿意与我说什么了。”
总是如此耐心,弯弯绕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浮士德望向阳台外,幽灵般的树丛被风卷起层层黑浪,试图向他扑涌。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个自踏入城堡以来始终跟在他背后的倒影,那个幽灵,那个由意识根据记忆制造出的有着婴儿蓝眼睛的仿品。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真的死了,”浮士德喃喃,“阿雷克真的死了。”
“……是的,”费加罗说。
他们都死了。阿雷克在提起父母时总是这样说,但浮士德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他以为那句话的每个音节都咬得那样重并不是为了说服别人,而是说服阿雷克自己。浮士德总是对阿雷克有这样奇妙的感觉:好像他的发小不属于这个小镇,不属于这个国家,不属于这片大陆。他不属于这里,脚底下有一层薄薄的空气,将他与地面隔离开,总有一天会带他高飞而去。一种危险的、前往无法归来之地的腾飞。阿雷克身上就是有这种东西。他为他感到害怕,天哪,他是真心地为他害怕,如果没有浮士德,阿雷克会是什么样子呢?于是他抓紧对方,就像对方也抓紧了他。如果没有阿雷克,浮士德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亚瑟说他成功了,至少做了一个天才在两年内能做的全部——发表论文,领头完成了研发的第一阶段,签订了合同,如果顺利,那药再过四五年就能问世了。”
“是的,”费加罗向他伸出手,他没有躲开,任由对方用手指触碰他。那甚至不是抚摸,只是指腹轻轻地在发顶碰了几下,“是的,浮士德,他做到了。”
“他说他在药物的研发贡献人名单里留下了我的名字,放在他的前面。”
“是的。”
“他说他在波士顿、纽约与首都的每一所大学和研究所里都留下了联系方式,以为我会出现在其中一处。”
是的。费加罗说。
见鬼去吧,该死的。浮士德又给自己与费加罗倒酒,这次倒了宽宽一截。费加罗的手指从他的发顶流连向下,轻柔地划过他的脸颊。如果他还能流出泪水,大约就要顺着那条轨迹淌下。但眼眶是干涸的,不比嘴唇更湿润。真实的过去难以寻找,虚拟的过去缺乏韧性,记忆小路的两侧合拢过来,他沿着裂隙匍匐前进。
我听说了。这是雷诺克斯的第一句话。浮士德闷闷不乐,牵着大狗小狗往前缓缓挪动,他忧郁的情绪感染了小动物,它们在他脚边讨好地打转,磨蹭他的裤脚。即使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吵架也是很常见的,雷诺克斯说,他的手里也捏着一把狗绳。
噢是的,就好像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同样满腔抱负才华横溢却无法见你所见的发小似的。为什么阿雷克就是不明白呢?那些人会雪藏他们的毕生心血,仅仅为了能继续售卖已生产的半吊子的药片,就会把这份研究给毁灭。阿雷克是最该知道的那个人,他不明白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是首都的白色大理石巨塔们让他恍神了么,是这颗国家的心脏在每一次不可抗拒的搏动中令他放弃了使命所在?小镇帕马已在他心中消逝了吗?即使如此。雷诺克斯说,他们终于走到了宠物公园,将小家伙们松开去撒泼。你们是发小,你们不能就这样假装对方只是一棵站在实验室里的树,再与他谈谈吧。浮士德不知作何回答。他与阿雷克从没发生过水火不容的分歧,这在生命的前二十年听起来就像个笑话,但现在,看看他们。
如果他坚持要卖给那个公司,你会怎么做?雷诺克斯问。
我告诉过他,如果他敢背着我行动,我就抢先把目前的成果公布。浮士德说,他蹲下身揉搓那只对他最热情的贵宾犬,它不肯加入它的朋友们,巧克力豆似的眼睛热切地注视他。知识公有化。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我不在乎最终是谁将研究进行下去,只想避免它们被谁给锁起来,他喃喃道。仅此而已。
费加罗先生,您又会怎么说呢?但是也许正如阿雷克所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这也毫无意义。他将脸埋进小狗毛绒绒的脖颈里苦涩地呼吸,心烦意乱,难过至极。
“亚瑟说,格兰威尔家会保证那药物最终被生产投入使用,而不是因为成本高昂被弃置。”浮士德说,“那原本就是阿雷克的打算吗,利用把他抛弃的家族的力量来完成梦想?”
“是亚瑟的主意,”费加罗说,“他从我这儿听说了那个同样在出生时被丢弃的格兰威尔的事,他感到难过。那孩子被奥兹救起,最终得以回归远在英国的家族,那个人却没有这样的运气——阿雷克会那样孤注一掷是因为他认定无路可退。本不该如此的。”
“亚瑟没什么可愧疚的,他的家族密辛与我无关,将我的心血付之一炬的人是阿雷克。”
是的,就这样转身吧!尽管转过身走开,假装你今天没来过这儿……第二天再回来像个没事人一样用那些半成品都称不上的东西杀上十只兔子,假装那对我们有多大帮助,反正你就最擅长这个:假装一切都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那个人还会想起有你这么个学生,假装我们还有任何别的办法!
够了,到此为止!别以为少了一只手我就会让着你,阿雷克·格兰威尔,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德性……换作以前的你,根本不会相信那些人嘴里半句鬼话!好好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吧,要是当初的那个你知道现在——
那个阿雷克·格兰威尔……是个一无所知的蠢货,他对这个世界如何运作一无所知,愚昧至极,我现在才明白了,浮士德,遮蔽了双眼的人是你。
就这样吧,我该走了。
你想走就走,就这样转身吧。
那是因为我还有工作要做,正儿八经的工作。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拿着大笔不知从哪儿来的钱却还要出卖理想去贪求更多的。
我说了,想走你就走吧。你不明白,你甚至根本不想弄明白。我并不是喜欢才这样做的。
费加罗与他碰杯,“这个世界仍在向前滚动,浮士德,”他说,“我想看见你走出过去的火光,然后走出兰卡斯特的边缘。那个镇子对你而言太小了。”
“那个小镇就是我现在属于的地方,”浮士德回答,“太迟了。”
“这些关于过去的真相呢,它们也太迟了吗?”
“……只有真相本身是什么时候知道也不晚的,而与它们相关的其余一切转瞬就会错失。”错失在沙与雪之中,自过去铺往现在的画布就由这些材料制成,无论怎样刻骨铭心的伤口,一抹开就平了。至少看起来如此。
那把火烧起来时他在教学大楼的另一层,雷诺克斯给他带了午餐。实在是不能更普通的一天了,甚至想不起来聊了什么:大约只是战争,以及阿雷克,稀松平常的什么事。他们在抗议什么?他指在门外举着标语的学生。雷诺克斯回答:战争,至少他们相信如此。他察觉自己只顾着与阿雷克争执不下,太久没注意过永不停转的周遭。他甚至很久没关心过雷诺克斯了,而对方只是对围着他们俩蔓延开的怒火举手投降。
“战争不会结束,至少不是现在,”雷诺克斯说。
除了火焰,那一日发生的事都是模糊温吞的。回过神来,他的手臂已经在雷诺克斯的手里。别做傻事。他的朋友哀求他。别管实验室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人群被伫立的他们切开两半,从身侧惊惶地滑过,浮士德深深看了雷诺克斯一眼。快走吧。他说,然后将他的手甩开,在对方能抓住他之前便朝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实验室在最冷清的地底,他飞奔而下。迷雾。据说士兵们就是这样在丛林里不幸丧命的,既看不见子弹从哪儿来,也看不见自己向哪儿去。战争永远不会结束。那人说。就像火车,只会一截跟上一截,大老远就要听见鸣笛,然后一些人跳下来,一些人爬上去。他在门口诧异地顿住脚步,那人就站在惊叫的兔子旁,爱怜地拨弄那些烧焦的耳朵。多么令人遗憾啊,浮士德,即使是医者也不能治愈钻石上的铁锈,熄灭雨中燃的火焰。
老师。思念令他浑身颤抖。
别进来。医生会在兔子与人的性命之间选择人,还记得吗?那幻影责备道。
是的,我记得。
很好。智慧是罪行与惩罚循环导致的结果,而无所不知则是纯粹的不幸。这间实验室只有两把钥匙,你知道另一把在谁手上。
那是什么意思?
无非是鸟儿将窝巢另一侧的树枝偷偷扯开,盼着自己的兄弟先被叼走,这样的稀松平常的事。费加罗将死去的兔子抱起来,他所留恋的那双灰色眼眸低垂:神秘的微光,智慧的阴霾。
……您说谎。
你知道我从不说谎。
不。他几乎要哭了。不,不。
看着我,费加罗说。别靠近,但是看着我。
浮士德无法看向对方。他想他想得发疯,可他身上一切让他是他的东西都被烧掉了,桌上每一张他亲笔填满的纸张都被烧掉了,追随老师通往幸福之处的小路也已经烧掉了。火焰舔舐他的脚踝,他克制眷恋,用尽全力关上了实验室的安全门。我很抱歉没有更早地教会你这些。他的老师留在火中,隔着那可悲的门扇对他说。
我不能相信他因为一起简单的车祸便死了。浮士德攥着又空了的杯子。“现在该去憎恨谁,又该为谁哀悼?”他问,但这问题并不是给费加罗的,“唯有他必须一起承担这份来自过去的重负,而他也已经死了。”
“即使他死了,你也无需独自承担任何事,雷诺克斯一直尝试告诉你这点。”
“……那不是他的责任。”
“他向我说过后来他在医院里照顾你的事,”费加罗说,“但你逃走了。”
“他不应该为了我这样的人浪费时间。”
“你伤害了他,而且你知道。”
那不是我的本意。他想说,但是他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全然遵照本意的命运。
他被学校赶了出去。那起火灾毁灭的不仅仅是研究成果与实验记录,还有昂贵的器材与数种危险的化学品。学位证书与奖学金都被取缔,墙上的名字也被摘下,他不再是令学院骄傲的明日之子,而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保存在住处里的那点资料还不够塞牙缝的,也不再有设施与资金能让他将研究重启。最重要的是,阿雷克消失了。自他在医院中醒来,他再也没有听过阿雷克的消息。
下一次见到对方的名字是在某张雷诺克斯带来的报纸里,一篇与某个著名医药企业相关的报道。
而这是一个奇怪、静谧的时刻,使他穿过幽暗看见记忆两两连接的落点,并且惊讶它如今仍然能令他感到刺痛。“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两年前就死了,而我却一直——”
“当你得知阿雷克的死时,我必须在你身旁——就在离你不到一臂距离的地方。我有那样的预感,”费加罗说,“要是你在离我上千公里的地方知道了这事,你便再也不会依赖我,我也就永远失去你了。”
“多么方便的想法。”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一开始甚至觉得你这辈子都不必知道他的死讯——因为有关他的一切似乎都只会伤害你,关于我的也是。”
“如果你有这样的自觉,就不会事到如今才寄来那种信了。”
“哈哈……的确如此,我一直以来都无法向你真正隐瞒任何事,也包括这个,”费加罗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给他们都倒上了酒,“不过你是不会明白的,你作为学者在五六年前就已经崭露头角,但作为一个人而言,你直到现在都还太年轻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经历了许多磨难,到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了!”
“却仍旧处于人类生命最靠前的阶段,不是吗?这几年也仅仅是在纽约受了打击,跑到附近的兰卡斯特去舔舐伤口自怨自艾,仅此而已,”对方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试试像我一样漫长曲折的人生吧,如果你能在这被漆黑曲线所填满的世界里见我所见……可能性是存在的——是你让我如此期望,然后又断绝了期望。”
“……胡说八道,别推卸责任了。”浮士德说。
“这不是推卸,而是真心话。”费加罗嘶哑地说,“也许有过那样的可能:我出资支持你与阿雷克的研究,在业界为你们的理论背书,守望着那个梦想得到实现。”
浮士德张了张嘴,对方没有看他,而是盯着酒杯,“发生在纽约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现在,我想要完成那个被遗留的梦想。你与阿雷克所追求的是正确的,浮士德,我想要尽可能地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些东西——在我不得不离开之前。”
浮士德意识到,费加罗竟是真心这样说的。他恼怒又心烦意乱,对那种感觉不知所措,于是把那杯威士忌一股脑倒进身体里,试图将它们燃烧。他无法回答他。绝不回答。如果他也把那个事实就像费加罗一样轻飘飘地在任何时间地点拿出来挥舞,他就会先费加罗一步瓦解,而这正是对方想要的。
沉默。他又倒了一杯酒,看见自己的表情痛苦地藏在那红得发黑的慢性毒药里。他不会让它成为一种武器;他会装作听不见他咳嗽,听不见咯咯作响的痰音;他会在夜晚把五种药一颗颗分进标记日期的小格,清晨将床头裹着血丝的纸团在卡娜莉亚看不见的地方扔掉,再假装是牙仙子帮忙做了这一切:拉维尼亚,但背上有蜻蜓翅膀,穿着比指甲盖还小的翘头鞋。现在快把酒喝了,你看起来很可疑。
11
“有一幅画,”几天后的宾利轿车里,亚瑟说,“我希望你能拥有它。”而手握方向盘的浮士德光顾着预想他们会在凯因的公寓里撞见什么场面,一开始并没听清这位阿雷克的远房表亲在说什么。“你是说他那些作为兴趣爱好的画作?他指名了留给浮士德的部分吗?”费加罗感兴趣地问。
“不,阿雷克没有留下遗嘱,我想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英年早逝。”
谁会在二十来岁时立下遗嘱呢?愚蠢的男人们,一颗颗大脑里装满关于未来的伟大计划,关于一个令人艳羡的好职称,美丽乖顺的妻子,两个客厅与三间卧室,前盖上立着小金人的豪车,唯独没有自己血肉模糊的惨状。他想即使天才如阿雷克,在预见死亡这事上也不能免俗。
“但那件作品是有关浮士德的,同时见过画与本人就能一眼认出来。”后座的亚瑟陷入属于他自己的沉思,“我将阿雷克留下的作品都交给了斯诺先生,您知道那两位是制配画框的一把好手,那副画也在其中,两个月前运去了芝加哥。”
“我们会在去过纽约之后前往芝加哥,”费加罗说,“正好在看望他们时捎上它。”
“那真是太好了,请您替我带去问候,虽然我上个月才见过他们一次。费加罗先生才是,这几年想得知您的行踪可不容易,先前您突然联络奥兹先生说要来拜访的时候,他偷偷地如释重负呢。”
“这可真稀奇了,我一年到头在他嘴里也听不到半句好话,他就是那个样儿,”蓝发男人感慨,“有你这样的好孩子在他身边,如释重负的人可是我啊。”
“您又在说这样的话了!”亚瑟叫道,“真不知道您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奥兹先生本就独来独往的,您不来拜访城堡就更冷清,我每年不得不回英国那几个星期这地方都跟结了霜似的,哪怕是盛夏六月。”
费加罗叹息,而浮士德不想辨别那愧疚里有几分真心实意,“我因为迈阿密那边的这事那事来得少了,真抱歉啊。”
“作为补偿,您明年多来几趟首都——或者与奥兹先生一起回一次芝加哥。怀特先生也向我抱怨过,你们上次一起回去看望他们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浮士德放慢速度让车子转过弯去,借机在车镜里打量邻座。费加罗神情与平时无异,也许他对这几年冷落了恩师与师弟并无忏悔之意,又或者那只是一层粉饰得恰到好处的表皮,而真正的费加罗正躲在底下痛哭流涕地追思他是怎么辜负了每一个曾对他抱有期望的人。最好是这样。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听到费加罗不无遗憾地说。我们会的。
亚瑟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浮士德却希望他追问下去,而费加罗及时转移话题。“那些堆在你旁边的盒子,”他说,“是否意味着凯因至少还活着,而最糟的情形也只不过是用这些甜点为他赎身呢?”
“他当然还活得好好的,昨晚与我通过电话:欧文这几天一直很稳定,昨天终于重新开口说话了。”亚瑟认真答,“我很庆幸凯因选择将他收容在城堡外,正如他所想,如果他将人带回来,奥兹大人是不会留情面的。”
“你们年轻人的胸怀真令我吃惊。勇敢是美德,但愚蠢不是,单枪匹马面对欧文正是一种愚蠢,即使你们把他绑在椅子上也一样……说不定还更糟。”
“关于这个——凯因没有把他绑起来,”亚瑟拍了拍那些在他身旁堆成一座塔一样的甜品盒子,“他们似乎相处得相当融洽,至少凯因是这么说的,而我相信他的判断。”
亚瑟。费加罗重重叹了口气,“别说奥兹了,就是我听你这么讲也……”
“我不想事事麻烦奥兹先生,”大男孩垂头,很是苦恼,“近来暗流涌动,那位大人作为白雪党的头目事事操心,即使我身份敏感,也想尽快为他分忧。先前地下市场那事,这等杂活本不该浪费他的时间——可奥兹先生还是坚持陪我,我说服不了他。”
“即使如此,你想独自处置欧文还是操之过急了。”
“有您与浮士德在,我没什么好怕的。”而那无条件的信任刺痛了浮士德,令他脑袋嗡嗡。他不值得任何人交付任何形式的责任,他搞砸了很多事,直到现在也还在继续搞砸更多。至于阿雷克的遗物,还要很长时间他才能亲眼看见,现在多想也无济于事,但他不能自制地回忆着,苦涩地咀嚼着。现在浮士德知道,对方的经济来源是格兰威尔家族给私生子汇来的封口费,难怪他从不乐意将那些钱花在学费与研究以外的地方。阿雷克正是这样的人。
他的挚友总是把画留在质地粗糙的稿纸上,用的颜料也是最次的,要不就带着喷漆罐去街头与朋克艺术家们鬼混,身边聚集了一批同样狂热的无政府涂鸦爱好者。浮士德与雷诺克斯偶尔去参加夜晚聚会,吉普赛人在公园里燃起火堆,在警察赶来前又唱又跳。陌生人们于杨树下相互抚摸接吻;交换酒瓶与药瓶,秘密与眼泪都留在与之匹配的黑暗中;起身来到火前,只有笑容。
“上帝派来的死神天使就藏在这些瓶子之间,”有人告诉他,“在我们头顶盘旋,看见有人吃了什么就急着落下来,只被跳舞的大脚踩来踩去。”
阿雷克早与他们打成一片,雷诺克斯对任何人都很温和,而浮士德在离开大宅前对饮酒和跳舞以外的活动持保留态度——“阿雷克那个怪怪的朋友”只会在篝火前把鞋子甩开然后大跳特跳,拽着雷诺克斯,拽着每一个愿意陪他胡闹的人转圈,直到四周好奇的人们围拢过来,把节奏越敲越快,看看究竟是谁先摔倒在地。
他总是站到最后。而阿雷克总是坐在另一头,指着他磨破了洞的袜子鼓掌大笑:这家伙每每就是那个带头打拍子起哄的。而他在这些夜晚里注意到,阿雷克总是比任何时候都更自在,他正属于这种叛逆散漫又无所顾忌的气氛中。如果不是他们的梦想,也许阿雷克本该成为无拘无束的艺术家,与这些人四海为家,跳上一辆挂满彩色布条的大巴,跨越嬉皮士们所热爱的、宽阔的梦之土。他会唱歌弹琴,画画写诗,兜里没有半个子也能一路高歌到帕马,叫人魂牵梦萦的中部小镇——再回到他与雷诺克斯的身边。
然后他会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告诉他们。一切的,一切的好事坏事,明月是怎么在故乡的夜幕中高悬,以及他是怎么想念、需要他们,永远也不离开他们。噢,他们三人所拥有的美丽的什么东西,这样盎然地生长在那些浮士德未能抵达的宇宙空间。
那名字终于不再覆着黑霾,单单是个来自过去的魂灵,阿雷克悠然自得地穿行于他记忆的薄雾。那栋公寓楼近在眼前,而他发现亚瑟又毫无过渡地回到了那副大男孩的神气模样,仿佛方才垂头丧气是错觉一场,他羡慕他反弹得这般迅速。“就在上边,”钻出车门的亚瑟说,“来吧,让我们一起把东西搬进去。”
“如果你确定他们俩都在里面,而不是凯因已经被欧文抛进河里了的话,”浮士德说道,并非冷嘲热讽,而是真心实意的担忧。瞧你这话。费加罗笑了起来,“站在这儿也得不出结论,这只是凯因的家而已,难道你还指望有人像电影里似的把阳台的花盆推下来作暗号么?”
“如果我们手里的盒子装满的是海洛因,”浮士德白了男人一眼,“保不齐我真要期待一些特别的情节,但这里只有二十块草莓蛋糕。”
“是二十块不同口味的蛋糕,”亚瑟补充,“即使是欧文吃同口味的也总会腻烦,我准备了焦糖奶油,榛子巧克力,流心甘纳许——”
“好了好了,会对这条名单感兴趣的另有其人,我们可以等到了欧文面前再把惊喜公布。”费加罗长叹一口气,“不过,我有点儿不想看见那家伙……”
“你应该为自己那天所说的话感到羞愧,”浮士德面不改色地回答,一旁的亚瑟面露尴尬,显然凯因在汇报欧文的状况时,也将他敬爱的费加罗先生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地汇报了。
“我已经吸取了教训,”费加罗讪笑。
他们沿着楼梯往上走,刚走到第二层,男人就停住了脚步,“我忘拿东西了,”他突然说,“你们先去,我稍后就来。”便将手里盒子堆在浮士德臂弯中急匆匆折返。棕发青年皱了皱眉,与亚瑟又多往上走了一层,他们站在凯因的公寓门口。
浮士德深吸了一口气。他应该假装无事发生,但是。他将盒子一股脑堆在门旁,“我下去看看,如果他要搬什么东西……”
亚瑟点了点头。他转身重新下楼,越走越快,连跑带跳地蹦下了最后几段台阶,直到钻出公寓大门,一眼便看见费加罗在车旁扶着后视镜咳嗽。他向对方跑过去,离得近些便看见费加罗正试图在呛咳的间隙里吃下一把止疼片,却始终吞咽不得。对方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后知后觉地开始发抖。你需要什么,水?鼻喷剂在哪里,我——
“哈啊……等它,过去就……”
于是等待这阵无望的震颤滑过神经边缘,像麻雀的雏鸟目送掠过天空的巨鹰,浮士德无知无觉地仰望它,等待它离开,祈求它永远离开。他一手紧抓着费加罗的肩膀,另一手扶在背后,支撑他曾经不可逾越的那份重量,做梦一般在对方混乱的呼吸声中悬浮着。
等它终于平息下去,两人都累得满头大汗,费加罗终于把药吞了下去,现在靠在车窗上阵阵喘气。这些小药片帮助他的身体伪装一切平常的假象,每一颗都代表一段甜美的安宁。浮士德拽出手帕,沉默地包住他被血丝和唾液包裹的手指,连指甲缝里也清理得干干净净。
“衣服上呢?”费加罗气息仍然不稳,举起袖子左看右看。
没有。浮士德说。没沾到衣服上。他的喉咙拔干。
已经熟练了嘛。费加罗干笑一声,把止痛药的盒子塞回口袋。“走吧,回亚瑟那儿。”
“想都别想,你必须立刻回城堡里躺下休息,”浮士德攥紧那块脏手帕,它被血染红的部分没有挽救的余地,彻底毁了,“我叫出租车来。你前几天惹怒过欧文,要是又起了什么冲突,你的身体承受不了。”
“那两个年轻人是不能应付欧文的,再加上一个你也不够。”费加罗沉声,“我们必须加快脚步,亚瑟已经——”
“那就取消会面。我去把他们喊回来。”
“别说傻话,你想让亚瑟对我的状况产生怀疑吗?你与我在这儿每多浪费一分钟,他俩就有一分钟毫无保护地暴露在那个杀手面前,我们还要无意义地争论多久?”
“……你这样子别说保护谁,根本……”
他嘶哑地嗫嚅,那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别担心,浮士德,我可以肯定地说,欧文是不会拿我怎么样的,”费加罗摇了摇头,似乎想安抚他,但手伸出一半便收了回去。他盯着那只手,感到难以言喻的失望,然后对仍然会感到失望的自己又惊又怒。“但凯因与亚瑟没有这种特权,他们需要我们,你心里也很清楚。”
他不说话了,而费加罗将沉默当作默许,重新朝楼内走去。他们安静地攀爬一级级向上延伸的台阶,将方才车旁那番狂乱抛诸脑后。惊与怒仿佛消失了,楼道的寂静令浮士德产生了一种错觉:即刚刚的争吵从未发生,而他们从来都像这样,一个在前面昂首走着的大人,一个在后边垂头跟着的孩子。
门前,里头与外头同样安静,这是个好兆头。浮士德想,至少他希望是。如果那两人已经被杀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门开了。“快进来,”凯因对他们说。他摘了纱布,披散着头发以遮挡那一侧血红的眼睛。
他知道身边的费加罗几乎不可察地长出了一口气。阿雷克死了。他还有一个月才能拿到阿雷克的画。费加罗差点把自己的肺咳出来。他发现自己无法阻止费加罗做任何事。但亚瑟和凯因还活着。老天开眼,至少一大整天还有这么一件事是顺利的。
欧文看起来比浮士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精神多了——说的是他在愤怒中倒下之后。现在他看起来又变回那个微微一笑便把所有人给吓住的杀手,坐在餐厅的小桌前,旁若无人将一块块蛋糕卷进胃中。浮士德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吞下那样多的奶油与糖浆却丝毫不倒胃口。凯因靠在墙边与亚瑟耳语,而费加罗坐在桌子另一侧,看起来对离欧文一臂之遥没有任何危机感,安然自若地打量着对方。
浮士德就站在费加罗的身后,紧抓着椅背,监听他的呼吸。
“我喜欢这个,”欧文指着刚刚被刮干净的纸盒宣布道。
“水果塔,”凯因探过头来看了一眼,赞同道,“这是城堡里的女管家的手艺,卡娜莉亚无所不能,之前她做过枫糖培根杯子蛋糕,简直是——”
“嘿,切入正题。”费加罗说,“亚瑟说过想跟你谈谈,那么就开始谈吧。”
“如果你们有求于我,最好叫老家伙闭嘴乖乖坐在一边,”欧文讥讽,“毕竟上次进行了那样友好和谐的对话,我一直惦记着他对我的好意。”
“小嘴真甜,奉承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噢。”
“是么,那如果把你那张嘴给撕烂呢?”
“停,停,”凯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费加罗先生,欧文,我知道前几天发生了一些——事,但如果你们愿意看在蛋糕与亚瑟的份上冷静下来听听他的提议,我会很感激的。”
“你的感激毫无用处,”欧文说,“你甚至决定不了任何事,你早就把牵引你的提线交给了小王子。”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凯因是独立的人,我们是上下级,更是朋友与家人,”亚瑟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干涉属于他个人的决定,就像我也不会干涉你的——那是如果你同意我的提案的话。”
欧文似乎觉得好笑,将叉子挥了挥,“你似乎觉得几根大棒与胡萝卜就能叫我俯首称臣,”他咯咯笑着,“做到连过去的费加罗与双子都没能做到的事,即使是现在的奥兹来了也不可能。别痴心妄想了,完美的、天真的王子殿下。”
“我对让你成为属下的事没有幻想,”白发的大男孩颔首,下定了决心,“我的提议是:聘请你作为独立运作的特殊调查员,平等地与格兰威尔家族合作——这对我们都有好处。我在两位老师那儿听过,斯诺先生说你是个孤傲的人,对你单独行动的能力赞不绝口。”
“就像那两位也永远不会忘记你十六岁时给他们寄去的‘生日惊喜’。”费加罗补充,“难以控制,不可预料,这是你的本性,欧文,也是我反对他们继续收留你的理由,更让我现在对亚瑟的提议心存疑虑。”
“是呀是呀,当年真叫我哑口无言,反正你已经把布拉德利扔进底特律的监狱,又劝戚蕾塔把密斯拉留在休伦湖畔,为什么不顺手把我也从波士顿赶出去呢?对你而言就是这样,我们是留在白衬衫上的黄渍,鞋底的一块泥,”欧文恶毒而甜美地微笑,“你比奥兹更可恶,比那两个老不死的更厚颜无耻。至少斯诺和怀特从不否认利用我们。”
浮士德紧握椅背的手指开始泛白。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听说对方将每一个接近他的孩子都弃之如敝履,也许到头来纽约的浮士德也并不特别,不过是对方不断抛弃的事物其中一环。“我也从没否认过呀,”费加罗耸了耸肩,“只是你没问我而已。”
“然后现在,初出茅庐的小王子也有样学样打算无情地利用我,你却要阻拦,真是小气。噢噢,费加罗,告诉我,你和奥兹对自己感到骄傲吗?把你们珍贵的、可爱的孩子变得像你们一样通体漆黑,却吝啬地不肯交出潘多拉盒子的钥匙……”
凯因打断了他。“亚瑟绝不是你口中那样的人。”他说,“他是我所见过最高尚的领袖,生来就要成就伟大的事业,只要你同意合作,一定会得到公平的待遇与合理的报酬——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为他担保。”
你的生命?欧文怪异地尖笑一声。“我随时可以杀了你,我会把你和你的王子都杀了,想取就取的东西本就毫无担保的价值!而费加罗,看在两个老家伙的份上,我会把你那个徒弟在你面前一刀一刀切开喂给刻耳柏洛斯,让你看看究竟什么是——”
一声尖锐的巨响令其余所有的声音都寂灭了片刻。浮士德瞪着欧文小腿上那个幽深的红洞,而后者只是凄厉地大笑起来,肩膀如被戳破的气球那样缓缓下陷。“欧文!”凯因又惊又怕地赶到他身旁,而亚瑟忘记了其余一切,惊讶地望向着公寓门口的来者。费加罗叹了他今天最深最重的一口气,站起身来,向那人走近两步。
“奥兹,听我说。”
“你杀不了任何人,”奥兹没有理会任何人,手枪平稳直指,目光一刻不曾离开目标,“因为你会先死在这里。”
12
这不是浮士德第一次见到奥兹,但这与先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他无法挪动哪怕一个指节,表皮下的东西被凝固了:完好无损,但停止不动。
“奥兹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那不重要。”奥兹口吻淡漠,“重要的是,这场会面结束了。除了欧文以外的人都离开这里。”
“你打算对欧文做什么?”凯因问。
“处理掉。”
“……不,”红发青年紧攥着欧文汩汩流血的小腿,用力合拢伤口,用身体挡在他与奥兹之间,“不,我不能容忍那种事发生。”
“那么,就把你与他一起处理掉。”
“奥兹先生!”亚瑟不可置信地喊,“这只是一场什么都还没发生的会面!”
“他大概是听到了你们的对话,”费加罗回头看了浮士德一眼,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太情愿,但无论如何还是说了,“欧文已经拒绝了你,即使现在放走他也还会回来寻仇,所以为了保障你的安全……”
浮士德留在餐桌旁,无可奈何地意识到费加罗说的是实话。
“我早该知道,哈哈,哈哈哈哈!打一开始这就是你的计划,亲爱的王子殿下,你真是比我想的还要阴险百倍,”瘫坐在地的欧文笑容几乎咧到了耳根,“威逼利诱要我顺从,一旦不能得逞就叫奥兹把我顺理成章地杀死,多么冷血又狡诈,你与浮士德,装着正义凛然的样子,从你们的老师那儿一脉相承的虚伪……”
“这不是亚瑟的本意!”凯因沉痛地叫道,“他是真心要与你合作,欧文,我解开手铐时不是向你约定过吗,只要你不向亚瑟出手,我绝不会眼睁睁放任你被任何人伤害,哪怕对方是奥兹甚至亚瑟——你遵守了我们的承诺,所以我一定会保护你,现在也是一样的!”
“……你这家伙真是,愚蠢的,可笑的警官大人……”
“让开。”面无表情的黑手党头目说道,手指在扳机上扣紧。
“不,请您听我说,”亚瑟毫无畏惧地向前一步,“这是我的决定,是我允许凯因留下欧文的性命,是我要与欧文协商,想将他纳为调查员,该负起责任的人是我!”他张开的双臂令浮士德回到了过去,童年,阿雷克挡在他与那个除了血缘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之间。如果要打谁就打我吧,先生。阿雷克说。是我硬拖着他闲逛到这个点的,是我的错。
然后那男人面色和善地请阿雷克离开,然后他被扯回屋里,然后那只大手就在母亲惊恐的注视中雷霆万钧地落下。但是这一次,“你听说过欧文是什么人,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吗?”浮士德以为自己看错了,奥兹血红的眼睛里浮现出痛苦,“你不应该接近他。如果格兰威尔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
“我只是想要帮上您的忙,不愿永远依靠您的力量,躲在您的荫蔽下啊!”白发大男孩抿紧了嘴,恳切地告诉他的养父,“我知道,这些年来您夹在我的家族与政府之间左右为难,现在我终于得到了格兰威尔,能够为您分担任何事,为什么如今反而要将我隔绝在外呢!”
“……如果让那些人知道你与这种人打交道,如果他们决定……”奥兹紧皱眉头,像是忍耐了极大的悲哀与愤怒,“如果他们……再一次把你……”
“奥兹先生,”亚瑟睁大眼睛,向他靠近,“我——”
“冷静点,奥兹。”费加罗终于开口插话,“亚瑟说得没错,他已经初步获得了格兰威尔的支持,如果他想在家族之间的斗争中存活下来,有必要尽早接触这些。”
奥兹猛地转向对方。“你很清楚欧文是什么人,”他冷冷道,“却没有阻止他们见面,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几年不见,所以才要这么做,”站在亚瑟旁,费加罗的眼神也冷了几分,“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个多么无畏的孩子,迟早会踏出这一步,无论有没有我们的帮助——不如在我还能看着的时候让他尝试。”
“这就是你将他暴露在危险中的理由?如果格兰威尔的人知道了,亚瑟的名声——”
“说真的你该把这种天真的幻想丢开了,奥兹,亚瑟早在被你捡到的那一刻,就跟这片大陆最危险的人物扯上了关系,”费加罗说,“多不多一个欧文都一样,在英国那些人眼里,你们没有任何区别。”
而奥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谁捅了一刀。原本便凝滞得滴出水来的气氛现在能令任何闯入的人窒息。亚瑟无措地左看右看,奥兹瞪着费加罗,手中原本直指欧文的枪口缓缓落下,凯因趁机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扎紧在对方腿上止血。没人敢松一口气,因为男人没关上保险栓。
“亚瑟的名誉早就无可挽回,他需要的是力量,比你能提供的更多、属于他自己的力量。”费加罗缓缓说,“如果你不认同——便只是自欺欺人。那些人迟早会冲着亚瑟来,如果你以为光靠自己就能永远把他留在身边,更是大错特错。”
“费加罗,”奥兹说。
仅仅三个字,浮士德却感觉到蓝发男人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只见过这样的费加罗一次,短短的一个瞬间——在那辆凯迪拉克里,在他的老师察觉,他们正被人跟踪,而十几岁天真无知的浮士德还手无寸铁地坐在他身边的那一刻——在为失去而本能地恐惧的几秒钟里,他的老师终究是人类而非天神。
费加罗正对奥兹感到恐惧。
为什么离开了车子?为什么没有听从命令?……为什么看见了尸体也不问任何问题?费加罗大发慈悲没问出任何一句,将他不争气的发软的身体拖回车上。他本是去保护他的老师,现在被对方塞回副驾驶,身上重新盖了对方的大衣,熟悉的淡淡的鼠尾草气味笼罩了他。
甜美的,熟悉的黑暗。费加罗没有启动引擎,他们一言不发,处在这一角路灯疏忽留下的阴影中。过去,这种沉默从不是冗余,常常只是他与他的老师一同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的结果,但今晚不同,寂静中酝酿着更多。
谈论死亡便是谈论当下的隐痛。即使炮弹与枪子不在本土横飞,远离大陆的战争仍是战争。我们是医生,我们的生存与他人的死息息相关。费加罗曾说。这是少数依附于毁灭却还正当光荣的工作。而如果更进一步——你会知道,这世上一切的生存都是由他人的死亡造就的。死亡本是衰老、疾病与意外不幸的后果,如今却被炮制成某种载体,与人们借它大肆表现的概念相比,死本身却轻贱得不值一提。这并不公平。他说。这是医者不体面的、令人厌恶的现实。
而浮士德那时,他怎么会明白呢?“要知道,是他人的死亡造就了我们的生存,”费加罗终于开口,下命令一般严厉。浮士德直觉这次他是要他永远记住,在大衣下缩得更紧。“对此我很遗憾,浮士德,”他又把声音放软了些,“但你不需要对我感到害怕,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你。”
我很害怕。浮士德想说,但闭口不言。我是为您害怕。死亡在新闻中,在金堆里,在街道那头拂过您大衣的袖口,愿它意识不到您,就像乌鸦落在不喜爱的枝杈上,稍作停留便离去。
浮士德跳到他们之间,张开手臂,“那天是我要凯因把我带到市区的,”他一字一顿,梗着脖子与奥兹对视,“所以才被欧文逮个正着,所以我不得不向费加罗求救,把他卷了进来……如果要向谁发泄怒火,就向我开枪吧。但你必须要知道,这里从没有任何人真正打算伤害亚瑟,哪怕是那个欧文也一样。”
有人抓住他的肩膀,但那只手并没有多少力气。此刻在黝黑的枪口下,他终于无比清明地抓住了一团乱麻中的要害:是的,也许他从来都阻止不了费加罗做任何事,反之亦然,那人也阻止不了他。“别插手!奥兹他——”费加罗想将他拽回身后,但他知道如今自己比对方强壮太多,一动不动。
红眼睛向他转动。奥兹的目光依旧坚固,现在却多了一丝发自心底的困惑。
“那不是真的!浮士德,别硬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是我主动带你去散心,而被盯上的目标本就只有我,”凯因急忙从受伤的杀手旁站起,脸色苍白,“不要惩罚他们,尤其是浮士德,他什么也没做错。”
先前虚弱安静的欧文猛抓住他的脚踝。“住口,”他恶狠狠地说,“别跳出来说蠢话。”
“这是事实,奥兹,我——”
“……你一直以来都很擅长这个,”奥兹旁若无人地说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随手扣上了保险栓,只注视着费加罗,神情空无一物。
而后者深吸一口气,用手按在浮士德肩上示意他稍稍让开。“不是的,奥兹,”蓝发男人脸上没有半点平日里那种令人不安的狡黠的愉快,“我不是那样看待你。说来荒谬,我的确几年没来见你,但要知道我就如那两位一样关心你与亚瑟的安危,长久以来……那孩子,他终有一日要面对的是你无法一人抵挡的狂风暴雨,那个姓氏——他无法逃避。”
浮士德缓缓放下手臂,他发觉这正是自己渴望目睹却又不愿目睹的时刻:自不经意地暗示凯因将欧文藏匿开始,费加罗便对这局面蓄谋已久,冷酷的事实佐以恰到好处的脆弱与直白,拿捏他人就如呼吸般自然又发自肺腑。
“我不想看见你试图单打独斗然后与亚瑟一起死在大国阴谋的旋涡里,他必须成长。你和欧文在这个年纪都早就制造了一打尸体,既然你们可以,那么他也可以——他只能可以。”
尽管内容斩钉截铁,费加罗的声音却听起来不确定极了,大概他也并不习惯与他的师弟谈论……感受(或者任何普通的家人们会谈及的……什么东西)而奥兹半是震惊半是绝望地望着他,那是已心知肚明的真相被他人揭穿的神情。
“欧文总有一天会伤害他。”
“我知道。”
“我不会让他……连流星雨都没见过就……”
“我知道,”费加罗放轻了语气,“我明白的。”
“奥兹先生,看着我——我不会有事的,”亚瑟哀伤地靠近他,“将我养育成人,教会我该怎样自保的人不正是您吗?难道您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自立自强而悉心培养了我吗?”
“……不要阻碍我。”
黑手党头领看向养子的眼神里有太多难言的神秘,像是从不哭的人在哭着求助般。
“如果我说,亚瑟手里有能提供给欧文作为交换的东西,让他重新考虑亚瑟的提议呢?”费加罗紧接着说,生怕对方流露脆弱的可乘之机自手中溜走,“如果那项条件能让欧文真诚地在你的监管下与亚瑟合作,你会允许吗,奥兹?”
“你们没有那种东西,”欧文额上满是冷汗,但坚持昂着头,“要杀我就干脆点,这出荒诞的家庭肥皂剧还要演多久,我已经腻了,现在只想赶在晚饭前下地狱。”
“欧文,我知道你的过去对你而言很重要。”
“那是什么,你说地下室的美好回忆吗?”
费加罗摇头,“我是在说你的来历,你不幸遗忘的、进入地下室之前的人生。”这话令欧文的脸色青白变幻。凯因在一旁紧蹙眉头,先前已很不能接受要让亚瑟也去制造一打尸体,现在与浮士德交换眼神,显然对费加罗杀伤力十足的胡话双双心有余悸。“你不想知道吗?关于你的父母是谁,家乡又在什么地方……”
“……这些年被你与双子隐瞒的信息,现在要拿出来要挟我吗?”
“不,至少我们在这件事上没骗过你,”蓝发男人同情地看他一眼,“以双子的人脉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的记录是不存在的,整个北美洲没有任何与你的出身有关的线索。”
“那你提起这事做什么?”
“斯诺与怀特先生做不到的事,格兰威尔也许能帮你,那是个扎根在欧洲的古老家族——也许你打一开始就不是美国人,考虑过这种可能吗?”
欧文狐疑地打量着所有人,眼神瞟向亚瑟又瞟向奥兹,最后看向凯因,竟真犹豫了。
“如果你愿意与亚瑟进行平等的交易,”费加罗在平等两字上重重咬下,“我相信他很乐意向你提供服务,利用格兰威尔家的力量在欧亚大陆上寻找你想要的答案。退一万步,即使我有什么坏心思,凯因与亚瑟也绝不会骗你,是笔划算买卖吧?”
奥兹危险地眯起眼睛,心里掂量一番,在亚瑟热切的目光中终究什么也没说,白发男孩得到了鼓励,精神大振:“就照费加罗先生说的办,格兰威尔家会为你竭尽全力,我相信彼此的需求会保证一段稳固的合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欧文身上,他很不习惯这种关注,不自在地动动伤腿,下一秒又被疼痛提醒了。那子弹不曾伤及主动脉,利落地穿过去,拜奥兹精准的射击所赐。他的神情再次变得恶毒,“那无缘无故打在我腿上的这一枪又算什么,我才不干!”
“我会请最好的医生为你治疗,”亚瑟向地上的欧文浅浅鞠了一躬,始终昂着头颅,“但要我说,你的腿伤与凯因的眼睛算是扯平了——你先前也毫无理由地弄伤了他,不是吗?”欧文冷哼一声别开脸,奥兹看了看亚瑟,又看了看他,“对不起。”他说,平静流畅,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这下亚瑟与费加罗外的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欧文露出个惊诧与倒胃口不分上下的表情来。“我要吐了,”他说,“快把那句天杀的诅咒收回去。”
“可不是天天都能听奥兹说这话呀,连我都没收到过呢。”费加罗拉长了声音抱怨。
“啊,是的,还有你,”欧文怨毒地转向他,“我还记得前几天你说了什么,每个字都清清楚楚,怎么办呢?真叫人火大,要不还是搜集情报后再偷偷都破坏掉好了?让小王子和警官大人花在蓝莓慕斯上的钱血本无归?”
“别得寸进尺。”奥兹冷冷说,但费加罗示意他稍等。“就连奥兹都道歉了,我可不能输在这种地方啊,”他笑吟吟地蹲在欧文面前,“前几天对你说谎真不好意思,在被浮士德骂过以后我充分地反省了自己,决心坦白一切:小时候的你美丽、纯洁、可爱又香喷喷的,连只老鼠都不忍心伤害,无论谁看到都会对你充满欲望和爱,有眼无珠的我实在是太抱歉了——这样可以吗?”
欧文陷入了沉默,他瞪着费加罗良久,像在看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四只手臂八条腿的怪物。“你把我从家里赶了出去,还让我见不了密斯拉和布拉德利,”他最终宣布,“我不原谅你。”
浮士德几乎要为他难过了。而如果费加罗眼里那点愧疚不是用来操纵对方的一环,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好吧,那部分也很抱歉,但说实在的:如果你真心,真心的想要我和两个老家伙多关心你一些,你那时就该向我们直说,而不是把……那些东西塞在行李箱里寄过来。这些不符合你年纪的行为真的发送了很多混淆的信号。”
“分享我的第一个国际任务成果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知道一般孩子们会给父母会写写贺卡买个蛋糕什么的对吧?”
“如果你们不喜欢,就把它还给我!”欧文像被踩了尾巴的狼一样咕噜了一声。
“……是怀特太心软了,他说那是你第一次送他们礼物。但,我的重点是……你知道的,唉——”蓝发男人又长长呻吟一声,“而且你不是讨厌布拉德利和密斯拉那两个闯祸鬼来着?算了,总之……算了。”
他就知道。浮士德早该知道一旦事情沾上费加罗就会是这样。亚瑟与凯因对视一眼,前者咳嗽一声,开口确认:“那么欧文,现在你愿意正式接受提议了吗?”
“……我要吃覆盆子巧克力塔。”
“认真的吗?你刚刚边吃边数就是为了挑出一种这儿没有的来刁难人?”费加罗翻了个白眼。
“我不管,想办法给我弄来,不然我是不会答应的。”
“那我去弄个医疗箱来,顺便在附近的蛋糕店里找找看,”凯因自告奋勇,“既然欧文已经答应了,满足同伴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
“我没答应任何事,别想轻易地——”
在余光中,浮士德看见奥兹仍像一尊雕塑般静立门旁,不再杀气腾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投向眼前一切的肃穆的注视。红发青年已经三步做两步跑出门外,亚瑟将欧文扶起身,拆开那些对方还没来得及试过的甜点盒子,而费加罗向奥兹走近。并不奇怪吧。蓝发男人说。那孩子就像曾经接受了你般接受欧文。对亚瑟而言,消解差异与隔阂,将出身不同的人们牢牢凝聚在自己身边,这是与生俱来、理所当然的。
“也许吧。”奥兹对他的孩子目不转睛,仿佛有回忆的大雪突兀将他团团包围。
“怎么,长大得太快让你觉得寂寞吗?”
长发男人沉吟片刻,没有掉进对方的陷阱里。“你要离开了,”他转而陈述道。
“……是的。”
“与那时一样。”
“奥兹,”费加罗叹息,“我……”
“不用联络双子,或者我,”对方对他的迟疑置若罔闻,“但不要对亚瑟置之不理。”
“不是你,或者亚瑟,或者哪两个老不死的原因。不是这样。”
“那为什么,说我要单打独斗?”
“……无论格兰威尔往后为亚瑟计划了什么,我都无能为力,”费加罗的嘴角僵硬地抬起,“我很抱歉,奥兹,但这是已经被决定了的。”
“……我知道了。”
奥兹垂下眼睛,现在他看起来像个幡然醒悟的孩子:坐在不会再有大人回来的家中环顾,终于露出了成年人的神情。费加罗仔细看他,但先前眼里浮现的种种温情却突兀没了踪影,它们被替换成某种更可怖的冲动,某种促使冻坏了的流浪汉偏偏要对着街边冻得更坏的小狗踹上一脚的本能的激情。
“如果现在说要你在必要的时候把那孩子沉进海底算了呢?”他冷冷地问,“你会听吗?”
“不会,”奥兹冷冷说,一秒也没停。
有片刻浮士德以为奥兹要再把保险栓拉开,但灰眼睛里的恶意正如它袭来那般迅速地消融了,“那就好,”费加罗说,他听起来恍若隔世,如释重负,“就这样吧,奥兹,就这样吧,即使你什么都不明白也无妨,我一直都……但我要先走一步了,两天后就走。”
“与他一起?”
奥兹平静的目光转向浮士德,他方才一时冲动跳进两人中间,过后试图把自己变回房间里的一盆装饰植物,但显然是失败了。费加罗也看向他,目光更炽热,里头有着某种浮士德不愿认知的柔情。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给了费加罗什么错觉(错觉?又或者是),现在一点辨别的心思也没有,只想钻进地里。
尸体堆积如山的夜晚,他是与费加罗一起睡的。自来到这儿第二年便丧失了的特权。他不再做父亲回到帕马缠上母亲与芙蕾雅的噩梦,于是也没有了半夜敲响主卧房门的理由,没人再说过要一起睡。一起睡吧。那晚费加罗却说了,仿佛他是七岁而非十七岁。
黑暗中他听见费加罗在大床另一侧呼吸。他想象那串睫毛规律地起伏抖动,他的老师,睡着便不再无懈可击,只要不与饱含深意的灰眼睛对视,他便无所顾忌。没有面貌的尸体在黑暗中环伺,低低吟哦,亲吻床脚的木刻雕花,向这张大床上的生者簇拥朝拜。是他人的死亡造就了我们的生存。老师的话语直白冷漠,目光却悲恸无比。
一种冷酷的企图与炽热的渴望相结合的炼金产物。一种邪恶的、不应当在任何时间地点萌芽的事物,此时此刻,就在这温床上生长。在目睹如此之多的死亡后,它却甘甜地俘虏了他。如果我想要的是我不该要的,如果它正是钻石上的铁锈,雨中燃的火焰,死者造就的生者。
“没错,”费加罗说,“与他一起。”
13
“所以就结果而言一切还算顺利,对吧?”
那人坐在对面,搅拌面前奶放得太多的咖啡,浮士德不置可否,专心切开加了火腿的可丽饼。他们坐在费城边缘的某家公路小餐馆里,这里的餐点都用彩色图片展示在塑封菜单里,因此浮士德对口味本没抱多少信心。
可丽饼与咖啡都出人意料地很是那么回事儿。“我本来以为反应还会更激烈,”费加罗说,“当然,一开始的晕倒已经很激烈了,我是说在那之后,我以为你要郁郁寡欢一阵,趴在我怀里嚎啕一场之类的。”
而他自己也很惊讶。他以为自己在听过阿雷克的种种事迹后难免大病一场,花上一个月卧床不起,消化这些年来沉积着无处释放的怨恨与思念,对月作上二十行诗——但他没有。哈,也许数字真的很重要,也许十八年的苏格兰威士忌药效就这么与众不同。
两小时前他们从奥兹的城堡出发。凯因帮他们把那辆雪佛兰取来,又匆匆驾着宾利将欧文送去了机场,听说那人第一次任务就要去佛罗里达,浮士德希望他不会经过迈阿密。重要的离别总会发生在同一天。红发青年离开前不无伤感地握着浮士德的手说道。我要再次向你与费加罗先生道歉,好多事本不该把你们搅合进来。浮士德摇了摇头,他也发自真心地为凯因感到抱歉,并且希望对方不会记住费加罗说过的任何鬼话。
而费加罗只是对着欧文高深莫测地微笑。他们北边这帮人打最开始就相互缠绕如无花果树的根须在泥巴里打结,好心没让前任警官知道太多已是超乎寻常的慈爱。
“以防你没看出来,我自离开兰卡斯特以来一直都郁郁寡欢。”浮士德最终说。
“平日的你活力十足,光彩照人,把止痛片塞进我喉咙里动作之利落,简直让我怀疑你这几年是做了护士而不是图书管理员。”
“很高兴听到我的技艺没有丝毫生疏。”
“就像我说的,越来越冷酷无情了,亲爱的浮士德。”
“不比我所需要的更冷酷。”浮士德耸耸肩。姗姗来迟的俱乐部三明治哐一声落在费加罗面前,对方好脾气地对那个明显缺乏睡眠的男服务员微笑。“这幅样子不适合你——你是清纯派,”他说,“勉强自己装出副恶毒的样子诅咒世界可没什么好处。”
“也许你不会相信,”浮士德面无表情地嚼着鸡蛋,“从好几年前我就静候着月球决定撞上地球的那天,小说中描述的世界末日里比较可信的一种。”
“我确实不相信。”
“为什么?”
“噢我不知道呀,可能是因为你正好受过教育,上过大学?”费加罗无辜地睁大眼睛。
如果你能意识到正是同一段生活令我变得冷酷。“的确。真撞过来就遂了我的愿,可现实里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不,要真有这样的事,你会是那个站出来不惜一切阻止它发生的人,”费加罗的下半张脸躲在咖啡杯后,他神秘得一如往常的灰眼睛闪烁在上方升腾的热气里,“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个可爱的愿望吗?”
“十六岁不算小时候。以及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不会再想着要拯救谁。”
“你一直以来都想救每一个人,”费加罗柔和地说。“一点儿也没变。”
“而你则是变瞎了还是怎么回事?”
“自你壮烈英勇地用身体挡在我与奥兹之间开始,从没比现在看得更清楚过——你是个连一口唾沫都不忍心往我脸上吐的好孩子,没什么别的理由,你就是干不出这种事。”
“至少干得出在下一间旅馆恳切请求他们把你安排在残疾人员专用设施里。”
“……他们会把吧台里那些小野格和百利甜酒给收走?”
“当然。没一个小瓶子能幸免。”
两个小时前亚瑟在门口拥抱费加罗时看起来几乎要哭了。他抓着对方风衣背后的褶子不肯撒手,真像是希望他们不出十分钟就又扭头回来永远住下,“祝你们好运,祝你们快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放你们走,”那孩子摇头,“不知下次再见要何时,费加罗先生,最好一个月内就给我们打电话来,别让我与奥兹先生再等两年!”
“我会和斯诺与怀特先生一起打电话,等我们抵达芝加哥,”费加罗安慰他,“你等不了多久,我向你保证,要是骗你,就让奥兹来抓我。”
“一路顺风。”奥兹顺着亚瑟的话说,可浮士德瞧得出来,他本没想这么说。也许他就像费加罗的每一个旧识那样,知道对方在归来的日期上总是满嘴胡言,多么不值得信任。也许这世上就没有一个接近了费加罗却没目睹过对方远去的活人,也许这就是名为费加罗的轨道,每个人都不得不见他滑向另一端,或快或慢,或早或晚。
他几乎被想象逗笑了,但又有些可怕:那人就这样飞出去,急速坠入他无法追向的洪流,而他现在只是双腿涉水,很勉强地拽着一件衬衫的一角。
“是的是的,奥兹,把精力用来多多担心我,少担心亚瑟,他会没事的。”
“……最好是这样。”奥兹说,但肯定一点儿没照做。
“格兰威尔们就是这样,”于是浮士德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也许只是想宽慰对方。过去他曾对那个橘红夜晚的魔王畏惧不已,但现在他开始看见真正的对方,甚至发现他们在某些事上有共通之处,而这都是该死的费加罗的错。“我敢说亚瑟能与欧文相处得游刃有余,他是个处变不惊的孩子——有那个能耐。”
“看!格兰威尔的专家已经发话了,就是这样,奥兹,你可以再监视欧文一段时间,虽然我想只要双子给他寄点儿土耳其软糖就会安安分分的了,”费加罗眨着眼,“我会催他们尽快弄来。”
浮士德与奥兹看了彼此一眼,发现他们想的都一样。
“现在,请奥兹先生和费加罗先生也拥抱一下,”亚瑟很是期待地望着他们,“你们几年不见了!我与奥兹先生三天不见都要拥抱一下,要是放你们就这样冷冰冰地离开,也太不像话了。”
白雪党的头目仍然面无表情,而费加罗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们对视一眼,伸出手臂,到位标准地拥抱了彼此,简直像是为此专门练习过。蓝发男人的手在对方肩上多停了片刻,迟疑后重重捏了一下。照顾好你自己——虽然你是不会听的。费加罗说。
这次他没提到亚瑟。奥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浮士德的心几乎升到了嗓子眼儿——但对方最终什么也没问。他们钻进车里。亚瑟朝他们拼命挥手,直到那怪物一样庞大的城堡落在背后越来越远,只剩下越过幽深松林上方的几个小方尖。阿雷克正是在那儿断气的,就在其中一个正在远去的小房间里。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而两个星期前他便是在这儿望向台阶上的白发男孩,如梦似幻,以为自己不慎迈错前脚便踏回了过去,而命运女神又一次将他打落深渊。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来一次了。如果阿雷克死而复生,浮士德则会毫无征兆地便再也爬不起来,就连兰卡斯特也救不了他;而如果只是他的幽灵决定跟踪浮士德一段时间,他还能对付。
“所以,”浮士德决定提起另一件事,至少他们可以不再提公寓里那一幕。尴尬的英雄登场。如果可以他希望费加罗把这事直接给忘了。“美丽、纯洁、可爱又香喷喷?”
“严格意义上,美丽的部分是实话。”费加罗毫不羞愧地笑了,端起咖啡,“你以为我和斯诺没花过功夫寻找他的父母么?那两位里至少得有一个是貌若天仙的美人,只可惜我们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没搞清楚。然后又发生了那种事,于是一切都不得不搁置了。”他指那只寄来的手提箱。
我只是为我们所有人愤愤不平。浮士德说。“欧文,亚瑟,奥兹,密斯拉,还加上个布拉德利。”
“你确实是冷酷了,甚至为了从没见过的人责备我——怎么知道布拉德利不是个恶贯满盈的大坏种,而谦卑的我只是为维护社会安定做了件美事呢?”
“噢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因为离开兰卡斯特以来发生的一切让我现在只想赶到下一间旅馆然后躺下安静地心脏病发一会儿?”
但他说谎了。他想着的其实是阿雷克那幅画。这些天来他一直试图告诉自己那不重要,但现在,否认也无济于事,他必须得见到它——不论美丽还是庸俗,决定收下还是丢弃,都非得先看上一眼不可。但他与芝加哥之间还隔着纽约。真开始犯恶心了,好吧,他其实真一点儿不想赶到下一间位处纽约中心的酒店。纽约,枪声四起,污水横流的危险的纽约城。美丽的生机勃勃的纽约城。
浮士德到不了那儿——尽管不出几个小时费加罗就会把他架到那儿,尽管手握方向盘把他们驶进刑场的人看起来甚至会是他自己,没错。
“我没计划过让你暴露在奥兹的枪口下,”这回,费加罗听起来倒是真心歉疚,“和和美美开茶会的设想是泡汤了,我猜亚瑟还没能把他磨软到那种程度。真想看看那个奥兹坐下来与一大群人吃点心聊天的奇景——”
将咖啡放下,男人柔软地叹息,“可惜我应该不会再有机会来拜访了。”
为什么死亡是这样无声而有力,为什么想象也比现实更具触感的细腻?它就这样悬浮——在他们头顶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就连费城郊区餐厅的天线杆子几乎都能够着它,但是又与他薄薄的嘴唇隔了十万八千里的障壁。噢,千万别。那个幽灵活泼地望他,仿佛他们仍年轻地坐在乡野的大巴左侧,膝盖上放着装了药瓶的纸袋,手背上的夕阳明艳如昔。别为他哭泣。阿雷克说。然而他不能偏头去看,更不能从费加罗身上移开视线,因为一旦做了,这两人就会如数年前那样,再次一同化成轻烟。
杀死兔子,而不是人。你一遍一遍地选择人,因为那是你决心要拯救的东西,于是你一遍一遍地杀死兔子。现在拿好这个,别割到你自己手上,我不愿看见你受伤,那叫我也疼痛难忍。
没关系。哭泣是被允许的,只是哭过之后,仍要做完你该做的——非做不可,因为在往后的日子里,你会知道你总是没有选择。
噢,快过来,我没生气——没关系的。
他不敢想如果亚瑟知道这事会有多么伤心,奥兹知道这事会有多么生气。他不敢想远在迈阿密的那几人,任何人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他甚至不知道要是自己大声把这事说出来给他自己听一遍那个不能再装聋作哑的浮士德又会是什么反应。不管怎么说,大惊小怪是不明智的。阿雷克劝他。现在它只能是房梁上一张高深莫测又脆弱不堪的蛛网,晨报第五页那篇一旦写下第一个字母便会全部破散的字谜。你知道该怎么做:你已经是我们当中最聪明,最懂得置身事外,最知道该怎么在七天七夜的大洪水过后重新活下来那个人了。
“要知道我还没有原谅你呢。”最后他说道,几乎无望地。
“噢,我知道。”费加罗似乎有些意外,但立刻轻笑起来,蛇一样的喉咙,从中说出的话却好像为了爱的缘故流蜜,“别原谅我,浮士德,永远也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