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悠长的松涛之音

文/嘉禾望岗

松花

从很久以前起,松川一静就拥有能够听见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的能力。

只是一些类似于风掠过青松般的低语,并且也不是时时刻刻出现,一旦它们想被松川听见,就会在他耳边响起松木林被吹动的窸窣声。

“好后悔”、“好恨”、“舍不得”、“对不起”,这样的声音,带来一阵阵远方的松涛,如同轻轻的叹息一般转瞬即逝。

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呢?小时候的松川想过,久而久之,便不再想了。

松川发现那些声音中的一部分,能回应自己,比如提醒他今天中午会卖炒面面包,会让暴躁的小野猫变得温顺,会被他教唆着让岩泉多打及川两拳。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松川想,他是一个普通人,不会想着让幽灵去做一些,目无法纪的事情。如果像这样呢喃过后就能顺利成佛,没什么不好的。

Chapter1.

冬天,业务总是比较繁忙,松川已经在东京出差一周了。他们公司的规模不大,知名度并不高,靠的是口口相传的良好口碑。人一辈子买的最后一样东西,最后一项服务,大多是由他人决定的,总觉得有点讽刺[1]。但也正因为如此,“得到认同”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松川一静垂下视线静待两位悲痛欲绝的客户们抉择,黑面白底的介绍册满眼都是肃穆,而松川一静本人身上就有一种让人心情平静下来的力量,女孩子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哀泣着“对不起爸爸妈妈”。

“请问……”

“请讲。”

“是您……您来为沙耶子送别吗?”

“如果您二位是这么期望的话,是的。”

“太好了,谢谢您,”女性的双眼满是哀恸,“如果是您的话,一定没问题,谢谢,非常感谢。”

清晰认识到一个独立存在的人对于她身边的所有人的重要性,是对逝者的躯体保持敬畏的基本。不管留下多少的后悔,不管活着的人会多么希望,死者也绝对不会回来。正因为是被绝对不可逆转的力量所支配,那才是“死亡”。

在这种震慑灵魂的支配下,心从不动摇,成为告别仪式中的最不可或缺的锚,才能给予生者力量。日后无论多少次缅怀,将那一幕反复咀嚼,记忆中都会浮现入殓师身形高大、面容不清的背影。

现在的他已经能够自由地与这些亡灵对话,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会选择缄默不语。

松川一静微微欠身向悲痛欲绝的两位客户道别,耳边的啜泣声也如风般消散了。这个家里还没有佛龛,但无处不散发出寂寥的味道。他并非觉得这个过程难捱,只是难免会有不知来由的遗憾浮上心头,静站片刻后,他戴上围巾,合衣推门走了出去。

真冷。松川一静呼出了一口气,白雾迅速消弭在了夜空中。


松川看着窗外,店内在用相当轻缓的音量播放《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乐声停了的时候,他正用掌心托着下巴,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

门被叩响了,他回过神来,说:“请进。”

一位穿着制式和服的年轻女性闻声推开了拉门,正坐在门前,身边的托盘上放着茶壶。她将托盘放了进来,紧接着自己也移动入室内,为客人斟茶。

“辛苦了。”

“谢谢您——以往过了年之后才会下雪,但这几年一直都是这样,”女性的目光顺着松川的视线看向窗外,“以前的这个季节也曾经有过整座山都变成一片白雪的情况。”

“啊,原来是这样。”

成熟英俊的男性态度似乎漫不经心,没有要闲聊的意思,视线没有落点,深邃的眉眼凝结了些与愉悦无关的情绪。

“冒昧问一下,您是一个人来旅行吗?”她忍不住问了自己关心的问题。

“什么?不。”松川笑了笑,“出差中。不过如果是旅行的话,也是一个人比较轻松吧——谢谢。”松川伸手拿起茶杯。

“很多客人都这么说,可以随时自由自在地泡温泉。如果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好的。”

女性离开了。松川的耳边又传来摩擦花叶的细碎的风声,男女难辨的声音轻轻地说,他来了。

谁来了?松川将茶杯放在小方桌上,起身脱下马甲,取下手表,坐在和室椅上,又喝了一口茶,有点想抽烟,但还是打开日程本确认明日的行程。

突然,走廊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发生了什么事?

松川想起方才耳边的那声呢喃,合上本子,拉开房门。对面、斜对面的住客一边说着“诶、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拉开了房门,看到门前倒下的男人,皱起了眉头。

男性是面着地倒下的,所以只能看见毛茸茸的粉色的后脑勺。

松川轻轻抽了口凉气,表情不动声色地变了,心脏的位置似乎有一只柔若无骨的小鸟拍打着翅膀,狂喜、不安、遗憾、畏惧。电光火石间,在其他住客呼叫店家前,将“这是我认识的人”脱口而出。

好奇的视线逐渐缩回了私人空间,迟来的后悔占据了松川理智的高地。但是事已至此,他俯下身,一阵浓重的酒味让他眉头直皱。

把人扶起来,一张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的脸出现在眼前。

“卷……花卷?”松川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姓氏,以前很少这么叫,后来也是。

花卷给予了微弱的回应,发出了含混的“唔、嗯”声,像个笨蛋一样,松川只能选择先将他扶进自己房间。

一个封闭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人。

意识到这点的松川一静十分无奈,只得庆幸这家伙酒品还算过得去,但脑子里一团乱麻——又庆幸这个家伙醉得不省人事,省去了沟通的必要。

榻榻米上穿得很少的笨蛋蠕动着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又不动了。

松川看了一会那团可怜兮兮的“东西”,把椅背上的夹克拿起来盖在了他身上。那团粉色的头发看起来比起高中时代要柔顺了许多,让他很想试试实际用手去触碰是不是如此。

但是他忍住了。看了一下室内温度,想着应该清醒之后的花卷会自行离开吧,于是起身拿着旅馆备好的浴袍准备去泡一下温泉,也能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

现在时间还早,松川预订的套房有一个配套的室外小汤,叠放好的浴巾和浴袍放在不远处。

热水浸泡的感觉让每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了。

花卷如果是清醒着的,会说什么呢?松川一静望着夜空,出神地想。

曾经会凑近他耳边小声说话,会一起把喜欢的泡芙分给他一个,会两个人一起去吃起司汉堡。

……这样的花卷知道他的秘密,与他分享了自己的秘密,甚至会向他建议“及川又在得意忘形了,让岩泉打狠一点吧”,的花卷。

如果是还记得一切的花卷,会如何看待他呢?

但这种假设毫无意义。花卷可能会惊讶于会在这里偶遇高中同学,会尴尬于他们偶遇场景的戏剧化,会感谢松川对他的照顾且心怀歉意等等。

唯一不会记得松川对自己的那些痴心妄想,那些……不该有的欲念。

松川尴尬又苦恼地抓了抓头,把自己沉得更下去了一些,让温泉水没过心脏的位置,浮力让他的身体微微上倾,就仿佛那天紧紧揪住他领子让他被迫上仰的力道。只是那来得更温暖一些,花卷的拥抱,具有温泉水所没有的热度和情感,他们最终没有接吻,因为自己逃跑了。


松川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绪里把自己泡晕掉,而是带着一些不该出现的回忆从温泉中走了出来,净身,披上了浴袍。

路过花卷的时候,松川犹豫了一下,蹲下身查看了笨蛋的情况,发现对方仍乖乖地睡着,甚至没有换姿势,呼吸间萦绕着暂时散不去的酒气。

究竟是为什么要喝成这样啊?松川甚至有些不满地想,又懊恼地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吸烟区的人出乎意料地少,空气净化器嗡嗡地工作着。松川坐在休息椅上点燃了一根香烟。

烟草的气味缠绕上他的手指——其实松川一静很少抽烟,尽管很多萍水相逢的客户会给他递烟,但面对往生者与其相关联人士,他认为保持清淡的体味是一种职业操守,所以都会拒绝。

只是像现在这个夜晚,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偶遇了多年未见的花卷贵大,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他还是想抽一根烟理清思绪。

头发,嗯,只是卷了一些,眉毛,没什么变化,双手,掌心的茧软化了许多,时刻干燥,毕业后除了健身,便鲜少有大汗淋漓的黏腻的时候了。

食指和中指间的烟卷缓缓燃烧,烟草燃烧落入肺部带来的震颤爽利感传达进大脑,稍微缓解了一些焦灼感,又带来更大的空虚。

想和花卷叙旧,想听他的近况,想听他说话。

他记不起那些卑劣的感情再好不过,做回能够常联系的朋友——

不行,果然做不到。松川一静烦恼地皱眉,深深弯着腰,手肘支在大腿面上,手背贴着额头,长指间的烟卷逐渐燃尽。

他起身将烟头按灭在碎石上,顺手买了一瓶罐装草莓牛奶带回了房间。

笨蛋仍然像个笨蛋一样睡着,似乎也没有人来找他的样子。松川抓了抓头,费劲地撑住花卷的腋下把人拖到了地铺上,醉鬼听话地任他搬运,松川的手指在他皱成一团的衬衫上悬停了一会,直接拉上了被子。

甜牛奶,留到卷睡醒再喝吧。松川这么想着,躺进自己的被窝,伸手拉灭了壁灯。